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第5/7页)

然而就在这半年间,毁灭性的意外降临了。似乎命运永不打算放过詹家和白家,总是把他们一遍又一遍连接在一起——要么以仇恨,要么通过冤孽般的情缘。詹盛言放任他的情妇白凤、未婚妻白珍珍把自己的雄图壮志搅和得风流云散,个中细节徐正清并不太了解,他只知最后是这一对姐妹的母亲,白承如的遗孀,向尉迟度举发了詹盛言。詹盛言被软禁,而为了赢得替母亲养老送终的时间,他再次拖延了战事以增加和尉迟度讨价还价的筹码。大长公主薨逝后,詹盛言也迅速釜底抽薪,收回了对土军的资助,并且“奉九千岁之命”,在狱中以书信指授徐正清作战方略。徐正清顺利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川贵之战,然而当他班师时,业已无法如他们最初所拟定的那样陈兵夺权。因为少了詹盛言掌控皇宫禁城,他若私自调动军队,就是在谋反,尉迟度只需以皇帝的名义下发一道圣旨,所有的士兵都会倒戈。

徐正清别无他法,只好先利用战功为自己博取到入阁的机会,毕竟地位越高,做起什么来才越方便;哪怕他要做的是彻底除掉提拔自己的那个人。尉迟度多年来首次增补大臣入阁,而徐正清作为打破了“独相”局面的那个人,得到了数不清的恭维和艳羡,就连陪他取乐的倌人也乐不可支。徐正清自己也放出春风得意的架势来,但实际上内心却饱受煎熬。回师的路上,他就听说了詹盛言的惨况。谁叫那个酒鬼沉湎于爱欲而自毁大计?活该!徐正清气狠狠地想,就让他罪有应得好了,让他瘸、让他瞎、让他受尽凌虐!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得救他一条命。

因为,在往上攀爬的那一条低俗之路上,徐正清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再没遇见过第二个人,能在他最妄自菲薄的时分躬身捡起他被摔落在地的自尊心,掸掉灰还给他;也再没遇见过好像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每一天都亲手扯出胸膛里的自尊心去投喂权力的怪兽,每一天都为打败这怪兽,而新长出一颗不死的心。

他和他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尤其是,徐正清知道,假如落入大狱的是他,詹盛言也会为了他做相同的事情。但他该怎么做,才能使他免于惩罚?不管是来自尉迟度的惩罚,还是来自老天爷的。

就在徐正清默默苦思而不得其法时,一位少女自己走来他面前,“什么都愿做”,她说。而且她在流血,女人的血。

徐正清终于得到了灵感的眷顾。

他急不可耐地面见尉迟度,尽全力说服他,酷刑能够使很多人屈服,但绝对打不倒詹盛言,想操控这种人,唯有拿捏住他们在情感和理想上的死穴。詹盛言的死穴就是对家族、对母亲的愧念,只要能发酵出他在临死前对后代的渴望,就可利用这一点逼他就范。尉迟度批准了这一条建议——不出徐正清所料,毕竟他也拿住了尉迟度的死穴:赢。这位独裁者要的只是赢,但凡有一线希望能赢得他所需的,他并不在乎是让人们恐惧,还是赐下丰厚而短暂的恩典。

徐正清如释重负,他要亲口把这“喜讯”告诉给詹盛言,亲眼看看他。不过在表面上,他来,只为了羞辱他而已。徐正清自认为对于掩饰自己一向很在行,但看清詹盛言的第一眼,他还是差点儿就掉泪。詹盛言则发狂地辱骂他、拼命地保护他,“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

再不走,你也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吗?!

徐正清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尽管旁边就是镇抚司的走狗,他仍旧大着胆,在詹盛言的耳边对他说了句悄悄话:“别再被女人祸害了,这一次,让女人来救你。”

女人的出现至少可以暂停那些早晚会使人送命的暴力,但这些远远不够。那一座牢笼向来是有去无回,詹盛言一天没有活生生地走出来,徐正清就一天不能够安枕。于是,他再三地催促唐席。

围绕在詹盛言身边的那个小团体,所有的核心成员均已被引见给徐正清。与唐席结识后,徐正清就把贩运武器的地下渠道全部交给了万海会,而川贵一役,更使得唐席与他的交往变得光明正大,如每一只钱袋子与其背后的权贵。关于唐席,徐正清知道他是富商,也是威势足以与柳老爷子柳承宗抗衡的堂会首脑,但这样一个人是怎样与詹盛言结成了非比寻常的深厚关系,他一无所知。不过,徐正清向来不问。理由很简单,假如他也暴露被捕,那么他绝不会招认出自己本来就被排除在外的秘密。出于同样的原因,尽管他知道唐席负责针对尉迟度的刺杀行动,但关于细节,他同样一个字不过问,他只追问:什么时候?

唐席长吁短叹,徐正清这才头一次听说,原来在詹盛言入狱前就已开始找人策反尉迟律。而尉迟律本已接受了偷梁换柱的美梦,打算让弟弟尉迟度成为那个被刺死的“替身”,而他自己则顶替死者成为“九千岁”,但詹盛言的突然被捕却吓坏了尉迟律,“他妈的恨不得缩进自己那副被掏空的卵袋里,再也不露头了!”——这是唐席的原话。不过据唐席说来,他已另外拟定了一套方案,需要由徐正清助力,将尉迟度诓来参加百花宴。

“激他,说他太久没公开露过面,有人造谣他病危,或者哄哄他,说他近一段太累了,一定要放松下,找些乐子……你了解他,找个口子入手,把他提溜来我地盘。”

徐正清摇摇头,“他绝对不会来的,至多只会派个替身。”

“我要的就是替身!”唐席轻敲了一下桌面,一锤定音。

徐正清想起詹盛言说的,速战速决最好,能简单就别复杂,但如果不得不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于是,按照唐席的部署,四月天百花宴,所有的棋子各就各位:冒牌的“尉迟度”、冒牌的“明泉”、冒牌的“祁六”……伴座的阁臣徐正清掏出了他的素白手绢。接下来又是足有一个丧期那样长的等待,终于唐席表示,大业将成!尉迟律已再一次被说服,加入了刺杀尉迟度的阵营,用不了两天,这一对阉人兄弟就会被对调身份,而新的九千岁将下发赦免安国公的诏令,并在时机成熟时归政于青年皇帝,一切,都将平缓过渡、重归正轨。

然而美好的愿景又一次化作泡影。要说徐正清不失望,是假的,但若说他多么地大失所望,也并不确切。因为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早给了他一种入骨的悲观,虽然这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的确有感觉:尉迟度是天命属意的那个人,至少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