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2)(第3/4页)

他的管账忠进早已碎步跑上前,又捧过了五万银票,“小老板。”

“搁下吧。”柳梦斋将手伸向摇缸,“开了啊。”

随着这一开,掌声、彩声四起,柳梦斋叫得最响亮;唐文起又赢了很漂亮的一把。万漪便一一计算着,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好,接着就数出了几张银票,从柳梦斋这边放去唐文起那边。唐文起抽出两张来递给她,“劳累你了。”

她连忙扶腰一礼,“万漪愧不敢受,还请大人收回。”

“嗳,”他拉过她的手,强把银票塞给她,又合起她手掌,半拍半摸了一把,“就你最受得起,我这,托你的福了。”

这是老子的钱!柳梦斋满耳里响彻这句话,这他妈是老子的钱,而你转手就拿它讨好老子的女人!

他的女人立在那儿,淡紫罗衫,雨过天青裙,轻柔的裙摆上嵌着一层西洋的彩色花边,仿似一株珍稀的植物,不会跑也不会动,谁的力气大,谁就能连根拔走她。

再摇下去,就没什么输赢了,之后下人送上了夜宵,大家海阔天空闲聊一阵,又上桌推牌九,这一推就是昏天黑地,直到东方破晓才歇手。唐文起临走前握住柳梦斋的手连连摇晃着,“小柳啊,不怪我家老三成日里夸你,真是又甘甜又明白,你这位小兄弟,老哥交定了。咱们这个朋友啊,是长朋友。”

“大人肯拿小弟当朋友,那就尽够了。今儿大人还有正事儿,小弟不敢留,赶明儿有空闲,大人索性就住下来,痛痛快快玩他个几天。”一夜过后,柳梦斋的笑容早已长在了脸上,自然又流畅,只有拿铁锹深挖,才碰得到下面的疙疙瘩瘩。

唐文隆在家中久处长兄的积威之下,对唐文起是又敬又怕,此际见柳梦斋这个江湖上的小霸王也不得不称臣纳贡、送钱送女人,竟起了同病相怜之感,余下那一点儿气也消了。他走上前,学着诗诗她们的口音对柳梦斋来了句:“倪先转去哉,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

柳梦斋见了,知唐文隆已是心平气和,便也趁势笑道:“格桩事体么,我拜托仔耐哉畹。”

二人似平常一样嬉皮笑脸几句,就算把之前那一点不快翻了篇。

万漪依例尽责,照“女主人”的规矩把在座客人一一送走,待回身再望时,只余满厅的污浊烟气,仆婢们正擦地板、架桌椅,而柳梦斋却已不见了踪影。

她和马嫂子她们说了声,就独自走出去。初升的太阳把一条翠松夹道的小路映照得闪耀而斑驳,晨露未晞,石径尚潮。她迎着秋日的晓风进了内院,直往上房找去。门关着,她在门外迟疑了一刻,却听他在里头唤道:“万漪,你进来吧。”

万漪这便推门而入,走几步,就见柳梦斋歪在套间炕上,其余再无旁人,只金元宝在他的脚边蹲坐。

她拐进去,先对他笑了笑,“你这耳朵也灵得忒吓人了,怎么就听出,来的人是我?”

她没想到柳梦斋竟也笑了一笑,他指指脚下的大狼狗,“其他人来,它可不会使劲拿尾巴敲地板。”

她望了望咧着嘴直冲她摇尾巴的金元宝,目光又回到柳梦斋的脸上,她在他的笑容里读出了那么多的苦闷,他这阵子绝不该独处——但她又担心那正是他想要的。

她迟疑了一下道:“哥哥,要我陪陪你吗?还是你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的笑容微微荡漾了一下,“你这什么眼神啊?干吗这么瞅我,怕把我瞅碎了?”

万漪也笑着指一指金元宝,“它都不来扑我,只不肯离开你半步,连它都觉出你心中难受,我能觉不出吗?”

柳梦斋收起了笑脸,满面的嗒然若失,“好累。”

万漪过来坐在他身畔,金元宝马上来拱她、舔她,她先拍一拍它脑袋,就将两手覆去柳梦斋的面上,拿拇指一点点捋过他高高的眉骨;待他放松地闭起眼后,她才含笑说了句:“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大少爷可真够娇气。”

“我娇气?”

“不过半晚上就喊累啦?我夜夜都这么过来的,满脸假笑,一直笑到腮帮子都发疼。”她把手沉到他颊边,又揉又搓,“脸上松快点儿吗?”

而后她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卷银票,搁进他手内。

柳梦斋不解,“这干吗?”

“唐文起赏我的,还有这几张是——才趁他不备,我从他赢的钱里头帮你‘顺’回了一点儿,反正本来就是你的,加起来万八千总有了。”

柳梦斋笑起来,这是他笑了整整一夜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笑容。“瞎胡闹!”

“别推呀,苍蝇再小也是肉。再说了,”她硬把票子搪给他,“干这个就是要收钱的,这一行的规矩嘛。”

“哪一行?”

“卖笑呀!”

他笑出声,两腮彻底放松了下来,心脏里那一块酸痛的肌肉也被她柔和的、明媚的笑眼揉开了一些。他揪了揪她笑嘻嘻的小脸蛋,“臭蚂蚁,你存心怄我吧,啊?你是不是要把小爷怄死才算哪?”

“怄死你,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一天到晚,不就盼繁华散尽后,能和你这么腻一会儿吗?”她将两手攀上他脖颈,抱住他涩声道,“有了这一会儿,我才能再去忍受那些人。”

她的拥抱令他通身皆融,柳梦斋绷紧的声音跟着变得松软起来,“我也什么都能忍受,我能忍受在你跟前,我又变回个小男孩、变得像你的狗,只要你一冷落我,我就又生气、又害怕,我烦死了自己这个样子,但我可以忍。我只是没办法忍——就哪怕稍稍想到你的心会被另一个人夺走……”

“傻,傻死了……”万漪揉捏他的背,感受着他背部肌肉的张弛。地下的那条大狗也拿后腿站立了起来,将前爪在他们贴合的身体上拍来打去。

万漪展臂将金元宝也搂过来,在它主人的耳边呢喃着:“你从来也不会担心金元宝跟另一个主人走吧?那你也不必担心我。你说你像我的狗,可你也是我的主人呀。哥哥,是你喂养了我的心,这辈子,我的心再不会认第二个人了。”

她这么说诚然是为了哄他开心,但字字由衷。

柳梦斋抬起头来看她,他看见了她的泪水一股股坠下,如悬挂在眼睛底下的珠宝。金元宝来舔舐她,她笑了,娇嗔着推开它。

他对自己的狗笑着“嘶”了一声,令它乖乖坐下,而后他用自己的掌根抹去她的泪,问她说:“真的吗?除了我,谁都不认吗?哪怕我这个主人凶得很,你也不会跑掉?”

万漪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由不得“扑哧”一笑,“看见自家的狗要吃屎,再好的主人也得凶它呀!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就再傻,比金元宝总强吧,它尚且被你训得不吃屎呢。哦,我这么个香喷喷的女孩子,闲的,放着你这只金饭碗不要,拱路边的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