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

二十四 结同心清倌白万漪点大蜡烛之夜,原本的“新郎”唐文起在喜宴上遭正妻拘拿回府,花花财神柳梦斋马上就顶班入洞房,以六千两白银为万漪梳拢。这样一段火辣香艳的新闻转天就传遍了槐花胡同,也在胡同之外的世界激起了波澜。一些人感到称心极了,比如唐席——佛儿之所以在万漪的“喜夜”向柳梦斋报信,正是出于他指使,而他确信唐家大公子已被深深地触犯。同时,另一些人则感到了不安和痛心,比如柳家的大族长柳承宗。

柳承宗始终密切关注着儿子同那个小倌人白万漪的进展,当他得知柳梦斋从未因白万漪之故和唐文起闹不快,反而始终忍辱自持时,实在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照他拟想,只要瞒过了点大蜡烛这一天,容唐文起遂心,届时小柳再难过、再气愤,顶多也就是和那姑娘闹一场完事,闹散了更好。他没料到消息会被送入大宅,更没料到儿子的反应会如此之幼稚。他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柳承宗深知,金钱几乎可以令男人避开所有尘世间的困苦,但却往往招致最深重的灾难:女人。男人想打败男人,需要动用力量、技巧、耐心,有时候甚至需要堡垒和军队。但女人——为你注定好的那个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她就像传说中的伟大窃贼,你的堡垒和军队都对她防不胜防,她在大白天也能徒手轻取你的命运——那本该由你自己决定的命运,此后就拴在她裙角上飘飘荡荡。或早或晚,每个男人都会途经这群美丽却可怕的女人,她们要么把男人变成英雄,要么把英雄送上他们的末路。

与其说柳承宗在生儿子的气,不如说,他替他感到无比的惋惜。足足过了三四天,他才聚集起重新看见那孩子的勇气,第一次把他叫来身边。

柳梦斋一眼就觉出父亲的低落,但老爷子终究是老爷子,没什么能改变他说一不二的气势。正如他曾无数次宣判其他人、其他家族的死刑一样,柳承宗毫无感情地宣判了自己的覆亡。

“小柳,不成啦。”

“不成了?”柳梦斋愣住。

“那次会面之后,唐阁老就再三再四推延我的邀约,看来是不肯施以援手了。那么仅凭我们留门的力量,想要扭转徐钻天和糖蒜联手遮天的局面,胜算着实不大。”

“父亲,您听我解释。那夜里,儿子的确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之后已着手弥补了。我已派人传出消息,说那天跟唐奶奶报信的是白玉寺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太,为了替龙雨棠出气的。这些侠义因果最得长舌妇的欢心,散播起来极快。所以,就算唐大公子不能够尽信是龙雨棠坏了他的好事,也不会完全怀疑到我——”

“跟你那事儿没关系。那天同唐阁老见面,我表示得非常露骨,愿倾尽一概财力、人力来助他恢复‘独相’的地位,打掉徐钻天,当时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又再不肯相见,就是判定我们留门没救了。”

“父亲,您先别急,我还在监视‘那个女人’,只要她露出狐狸尾巴,事情马上就会有转机。”

柳承宗显然很清楚儿子所说的“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但他并未提起一丝精神来,只敷衍着道:“你那边继续进行吧,但也别抱太大希望。凡事赶早不赶晚,我已经开始寄顿钱物了,真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咱至少得藏下些东山再起的资本。”

“不可能!”柳梦斋听得连小腿肚子都凉了,他不敢再往下听,急慌慌打断了父亲,“不可能,就算张尚书倒台,可父亲您还有别的靠山石呀,冯大人、钱大人……”

柳承宗忽而抬起头来,“你不一向冲我嚷嚷说,天天贴这些人没用吗?说这帮官老爷永远只把我们当下等人,用人向前不向后。怎么这阵子,你又指望起他们来了?”

在短短半年前,柳梦斋还会认为这一诘问是出于老家伙的顽固和挖苦,他也将以同样尖刻的还击来证明年轻人的独特、局外人的清醒。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父子间那剑拔弩张、彼此敌视的二十年已告一段落。近来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他听父亲讲述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何算计他们的朋友和敌手,少年时曾令他掩耳逃走的阴暗如今却听得他屏息凝神。他已身体力行地理解了什么叫“人在江湖”,他学会了妥协和隐忍,对背叛和欺诈心平气和,他变成了自己一度蔑视的那种人,而且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庆幸。他之所以不再执着于揭穿假象,也不再渴求真相,是因为他慢慢看见了全貌——通过父亲那洞明世事的老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当今地下世界权力格局的缔造者之一,虽已渐渐被好运抛弃,但仍旧明晰有力。“傻小子,你当你老子一直以来不要脸皮地贴他们,帮他们干脏活累活,是真指望这帮当官的承情,在出事时帮我吗?那是为了把他们拉到同一条船上!他们得帮他们自个儿,要不然就和我一道沉下去。你想想,从刺案你被捕到现在,咱们拖了多久?你当靠的都是哪些人的力量?”

“那,还能再拖多久?”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据我推测,最迟迟不过明年年初吧。”

“再怎么着也不至于那么快……”

“就是那么快。多少人、多少年才造得出一艘像样的大船,可哪天漏一个口子、来一场风灾,一眨眼就沉了,所有人都得跟着葬身海底。就是这么快。”柳承宗掏出了他时刻不离身的鼻烟壶来,拿手指盘弄了两下,“对了,那个白家班的姑娘——”

柳梦斋一下子提心吊胆,他自知这一次得罪唐文起是大错特错之举,无论如何,把处于那样地位的一个人变成留门的敌人实在是太危险,也太不明智了,因此他生怕父亲一怒之下怪罪于万漪。而一旦父亲裁定有人该受到惩罚,那就绝不会听取借口,也绝不会施舍怜悯。柳梦斋正盘算着如何通过谈判、祈求,甚至是威胁,以逼迫父亲改变主意时,却不料竟听到父亲以极其平白的口吻道:“男人真能碰上个愿叫自个儿掏心的女人也不易,多处处吧,好好和你的心上人过一段开怀的日子,回头也有个念想,不留遗憾。行了,你去吧。”

就在这一霎,柳梦斋感到父亲老了。诚然,老爷子依旧相貌英武,体力过人,当他走入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轻易就唤起人们的敬畏之心,但父亲还是不一样了——他的心肠变软了,那些他以前只会给予鄙视和咒骂的一切,他如今施以罕见的同情心。柳梦斋怀疑,假如再早上个几年,父亲也许会直接派人杀掉万漪以绝后患,再告诉因痛苦而发疯的儿子说,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从小到大,柳梦斋都在期望着一位更温和、更慈爱的父亲,能够理解自己、包容自己,但当他真正面对这一位春风化雨的睿智老人时,他却有些怀念那不近人情的独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