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第2/3页)

就这样,尽管犯了有史以来最荒谬的错误,他却既没挨骂,也没挨打,完好无损地从父亲那里离开。柳梦斋回首望向苍凉独坐的老父,恍惚里,听见银冷的波浪在一口口吞噬掉高高的屋梁。

尽管心神交瘁,他依旧把父亲的嘱托反复思忖了几番,而后他亲手拾掇出三五只箱笼,叫人抬去了怀雅堂万漪那里。

柳梦斋走入之际,万漪正对镜梳妆。她一见,只当他又送她些什么,便一笑道:“这什么?怎么这么多!马嫂子,你们到外头替我买几包栗子糖去,我一会儿再梳头。”

待卧房只剩下他们俩,她就奔入他怀抱,捧起他的脸孔,啜向他嘴唇。眨眼间,他们彼此都需要更多。

这里是妓院,不过是最上等的妓院,白昼宣淫依旧被视为禁忌,因此他和她都压抑着一声不出。

万漪骑去他身上,摆荡着腰肢。她苦练过如何向男人奉献愉悦,但他,他要的是她身体里的爱,既要她出于爱的奉献,也要她爱的需索。所以她肆无忌惮地需索他,她的爱在喉咙和胸腔里胀大,像破开的海洋,汹涌而又柔缓地向他冲刷而去。

他的神魂被冲起在躯壳之上,是海面的浮沫,将散未散。他难耐地发出了一声低吟,将她收拢进怀中。

他有过太多,但这依然是他有过的最好的。在另一具身体里,他找到的不只是身体。当他进入时,他抵达的是另外一个终点。

在那里,他连接、他消散、他回归,最后他被她汗丝丝的肉身稳稳地接住,她眼睛里的神情令他忍不住亲吻她,而她的舌尖则又令他回忆起刚刚结束的云痴雨殢,于是他又和她做了一次。

哪怕初入欢场时,柳梦斋也未曾有过这般纵欲的时刻,但他分明真切地感到,事后他并没有被挖空——好像和其他那些女郎那样,他总是被她填满。

他抱她在胸前,嗅着她头发里恬淡的香气。她撑起身望他,“哥哥?”

“你说。”

然而万漪生怕自己开口就说错话。她稍做犹豫,先摆出一副无谓的笑脸来,“没什么,就想起个好笑的。昨儿夜里来了个打茶围的生客,我拢共没和他说两句话,就给了个三闪一送,人家倒开了五十两的盘钱,简直是个千年难遇的瘟生。好死不死被妈妈晓得了,就叫我一定要巴结好他,烦透了,这人晚上再来可怎么办……”

柳梦斋起初还略觉奇怪,万漪素来体贴他的小心眼,但只他不问,她从不讲这些醋事来烦扰他,却为何突然间一改常态?不过旋即他就明白了过来,轻声截断她道:“小蚂蚁,和我不用兜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盯住她,她的眼神跳动着,一下下地啄着他,“哥哥,我怕会有第二个唐文起。”

“所以呢?”

她没答他,却反问了一句道:“哥哥,你一直没纳妾,是老爷子不许,还是家里头夫人不高兴?”

“这种事儿,老爷子不会管我,夫人管不住我,是我自己不愿纳妾。”

“那我懂了……想必是女人来得太容易,你也就不觉哪一个值得长久留恋……”她声音中不带有一星的怨意和讽刺,单单只是熄灭了。

他急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从前,我对蒋文淑她们的确是那样,但对你、对你……”

万漪见柳梦斋支支吾吾,她不忍再逼他往下说,尽管她那么迫切地想要听。

“哥哥,算了,我——”

“说就说吧,终归要说的。”他像是含着一口气要叹出来,却又忍了回去,“你是我早就想娶回家、想要白头到老的姑娘,不过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家里可能要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万漪的脸色已一变再变,又在刹那间被蛀空。

“九千岁和安国公他们神仙打架,波及留门,若一个应对不力,等着我们柳家的就是抄家流放。局势明朗以前,我娶你,不过是拖累你。”

万漪让这番话在她脑海中滚动了一刻,逐渐却生出一股悲凉的欢喜来。她停了一会儿,伸手扳起他低垂的脸孔,“哥哥,你不是为了不肯娶我,编瞎话唬我吧?”

柳梦斋禁不住笑了笑,他抓下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一吻。

他们就这样在他的笑容里赤身裸体地相对了片刻。柳梦斋还当万漪会哭,却见她眉宇骤然开展,一派平和道:“那你就更该娶我了。我听说家里头大娘子身体也不好,常年卧病,你要真走到流放那一步,她断没法随你去那些个蛮荒之地。可你这早起梳头、晚间擦洗,再到夜里头掖掖盖盖、取个溺壶这些事儿,总得有人伺候吧?你这么大了,也不好再用个老妈子,我跟着岂不正合适?像抱柴做饭、缝连浆洗我样样都拿手,照顾你和老爷没问题。哥哥,你先前要是为我考虑呢,那大可不必。我原就是穷家出身,太知道怎么过穷日子,一点儿也不怕,我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就让我长长久久地跟着你,好不好?哥哥,你成全我,娶了我吧。”

柳梦斋心头涌出一幕往事:万漪对他哭诉着“就像被剥了皮一样”……而让他亲口向她承认自己的无能,其间的痛苦羞耻也犹如被剥皮一般,所以他才会拼命挨延。他太害怕面对她的失望、追问、痛泪,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些她一样也没有,她给他的只有一脸的渴念——他甚至从没在别的女人脸上看到过如此直白的渴念,除了她们向他索要高价珠宝的时候。

柳梦斋情不自禁向自己的珠宝伸出手,抚摸那不可思议的华光;他被剥皮的血迹,瞬时间已被这光芒拭净。

万漪在他掌心里敛眉一笑,“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在你跟前一天比一天没羞没臊,也不差当面锣对面鼓地给自己提亲了……”

压在心间许久的重担就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卸掉,柳梦斋顿感轻松了起来,他含笑摇摇头道:“傻妹妹,流放也分好几等的。我若是被充作苦役,我的妻妾兴许就得去边疆当营妓——先别急,你听我说。你这会子赶着嫁我,也不过是分开在天涯海角,倒同一份霉罢了,你能替我做的比这个多。”

“做什么?哥哥,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做。”

“那儿——”

万漪跟随他手势望向地上那几口箱笼;她先还以为那是他送她的礼物,显然并不是。

“是什么?”

“我当然期望不至于糟糕到那步田地,但真到事情糟糕,再筹谋就晚了。我身边的馋狼饿虎太多,我能全心信任的只你一个。这些,你都替我收好。只要还有你,还有这几箱东西在,我沦落到何等地界都不怕,将来总有翻身的日子。懂了吗?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妻妾,跟着我被一网打尽。小蚂蚁,做我的情妇,为我留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