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第3/5页)

书影回忆起那长长的七七四十九日,昏天和暗地……她甫被送出诏狱,就被关入了尹半仙的命馆里,香烛叠影,不知名的惊悚神像耸立在帘幕后,一对仙童敲锣摇铃,而那一位长着阴阳脸的“半仙”则绕着她如风疾走,念念有词:胎灵、幽精、星曜、鬼煞……这些诡谲的词语一个个从他嘴里头如刀片般飞向她,她的发丝被铰去,手指被刺破,指甲被剪掉,然后她的零零碎碎都被放入一只金钵里浇酒焚化……每一天的法事结束后,她总是精疲力竭地倒卧于地。书影明知这一个老瞎子也是詹叔叔的同党,此举不过是用来蒙蔽尉迟度的耳目而已,但当那些单调森冷的咒唱在她耳边整宿回荡时,她没法不怀疑某种邪术已然触达了她身体的底部。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倘若她真能够化为一座行走的墓穴,在其中安葬她詹叔叔的英灵,那么她情愿一生再也不向活人的世界开启自己。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够向万漪诉说,既无法站在妓院的大门外,用短短几句话袒露自己对詹叔叔违背世俗的恋慕之情,也无法将这一出闹剧背后的真相如实以告。假如她使万漪获知所谓的“镇煞”不过是詹叔叔、徐大人、尹半仙等人为了营救她出狱而联手制造的骗局,那么她威胁到的就不仅仅是她恩人们的生命,还有万漪自身的安危。

这不是欺骗——书影宽慰自己说——这只是保护你不被卷入真相的刀光剑影。

“对,姐姐,他们拿我做法了,而后又送我去学了两个月的规矩。不过明面上,没人会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只说是太后想了解公爷的近况,所以宣伺候他的人觐见。但只要我一去,就会被留在那儿,留在太后身边。”她朝前贴去,将脸颊与万漪相偎,“总之我这就要入宫了,宗人府许我先来和故人作别。我在京城已没有其他的亲人,只姐姐你一个!你瞧我,我平平安安的呢,你不消再为我挂心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咱们此后见面不易,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万漪垂泪而应,又强作出笑脸来,“影儿,你别哭,这是——你们文人有句话,对,叫‘脱火坑而登衽席’,你总算遂了心,远远离开咱这肮脏地儿了,紫禁城才配得起你。不过我听说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脾气也是个顶个古怪,你留心伺候,别像以前对凤姑娘那样,老倔着性子跟人顶,白给自己惹灾。你去吧,别惦记我……”

“欸,姐姐你放心。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书影又向万漪的耳际嗫嚅了一阵子。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书影姑娘,动身吧,眼看该下钥了,再晚进不去了。”

万漪这时已明白那几个人是“太监”,她马上对这领头的安了一个福道:“多劳您,关照关照我妹子。”

就那么一晃神之间,一个念头游入了万漪的脑海——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命运要承担?这一只金宝镯也许注定在今日与她分离,即使红珠未曾收下它,它也会被其他人带走。

金光从万漪的掌中没入了太监的衣袖,他重新退远几步,“你们快着点儿啊。”

万漪回身,伸臂抱紧了书影,书影也回抱住她。于今她们均已尝过了心爱的男子的怀抱,也都曾试着把自己的玉臂粉颈结成缰绳去套住那些狂暴的野马;而在她们用于驯服的拥抱中,往往充满了爆土狼烟的颠荡、狂热、挫败、恐惧和绝望……她们许久没有回到过这样的时刻,一副与自己一样柔软的便娟之体,如静水的厚泽,安宁而清洁。

哪怕其后发生的那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刻她们对彼此的真心爱恋、情挚不舍。而那一切也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站错了位置,她们不该站在这不完美的人世里;这里的不完美总是令一切撒谎,使一切破碎。

万漪眼看书影被太监们带走,看着那细秀的身条被没入黄灰色的云层中。

书影去后,她依然空立良久,直等马嫂子她们再三催促,万漪才满心怅惘地回房。怎知房间里竟已灯火通明,柳梦斋就坐在灯光里等她。他一见她发红的双眼,立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放去桌上,“怎么了?这又是被谁给气着了?哭什么?”

“没人气我,是喜事,我高兴得哭来着。”万漪先去拉了拉他的手,才差人去打水洗脸,“你今儿来得倒早!”

柳梦斋却只揪着前边那句追问:“什么喜事?”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别急,坐下。”

万漪一面匀脸施粉,一面就把自己在花市上与红珠相遇一事徐徐道来,而后一笑说:“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你柳家准能遇难呈祥。红珠姑娘那几句谶语说得明明白白,我专门记了下来好学给你听,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哥哥你听,这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上苍有仁义,所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柳家根深蒂固,立于不败之地。”

跟着,她又从胸前摸出那一只锦袋,“看,她还给了我这个。”

自“红珠”这个名字被提起,柳梦斋的脸孔就又僵又冷,有如上色的大理石;他伸手夺过那袋子,远远抛开。

“你干什么?”万漪待起身去捡拾,却被他强摁着坐定,不由她切急道,“这可是解凶的吉物!”

“不给咱招凶就不错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抿起嘴,“那个红珠不可信。”

万漪反问他为什么,他似怀有难言之隐一般,半日后方搪塞她道:“她既是大长公主的人,就一定和安国公有勾结。原本家父就遭詹盛言陷害,如今我要是再和詹家的旧人接近,无疑是取祸之道。”

“与你什么干系?那些老妈子都可以做证,是红珠姑娘主动过来拦下了我和佛儿,我向她打问吉凶时也没把你提名道姓,谁又能说我一定是替你问呢?再则,红珠姑娘又改了名,除咱们知晓内情的,无人再知她的来历,她如今叫贞娘,乃是最当红的命师,‘簪花铁口’你没听过吗?好些当官的都在她那儿求卦,照你说,难不成这些人全都和安国公有勾结?都在自取灾祸?哪怕真有谁和安国公牵扯不清,但只要算命的发句话,九千岁不也都法外开恩了?他最敬鬼神,绝不愿得罪——”

“小蚂蚁,你说什么法外开恩?哪个算命的,发了什么话?”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可知我才在大门外又见到谁?”

这一说,万漪又险些双泪长流。她把书影告诉她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和柳梦斋重复一遍,讲到一半时,柳梦斋突然插嘴道:“詹盛言是贪狼星下凡?所以要拿祝书影来镇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