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动 17

“搞到你想要的了?”思想盒问他。

狂级马克十一正在用精细的彩色格子填充它与泰埃冰墙之间的网络空间,细细的晶格如同冬天窗户上的冰花。

“冬寂把阿米塔奇给杀了。从开着舱门的救生艇飞出去了。”

“真他妈狠。”平线说,“你俩也算不上啥过命的交情吧?”

“他知道怎么让那些毒素囊脱落。”

“那冬寂也知道。肯定的。”

“我觉得冬寂不一定会告诉我。”

思想盒那可怕的笑声如同一把钝刀,刮过凯斯的神经。“这大概说明你变聪明了。”

他按下虚拟感受开关。

她视神经上的芯片显示06:27:52。凯斯已经跟着她在迷光别墅中穿行了一个多钟头,她服下的类内啡肽盖过了他那苯乙胺的后劲。她的腿已经不疼了,整个人暖洋洋的,好像泡在温水里。那台探测仪停在她的肩头,细细的触手像是包着软垫的手术钳,紧紧抓住现代黑豹装的聚合碳外壳。

这里的钢制墙壁裸露着,外层已经被撕掉,留下一道道棕色的环氧树脂胶。她躲在那里,手中握着箭枪,外衣变成了钢灰色,外面有两个颀长的黑人开着充气车胎工作车经过。两人都是光头,穿着橙色连身服,其中一个轻轻哼着歌,用的是一种凯斯闻所未闻的语言,音调和旋律也同样陌生,却萦绕不去。

她在迷光别墅的迷宫之中越行越深,他又想起那头像吟诵出的3简的作文。迷光别墅是个疯狂的地方,那疯狂在月球岩石粉和树脂合成的混凝土中生长,在钢铁中焊就,在众多的摆设之中,在他们从重力阱运到这盘旋巢穴中那种种诡异的累赘物品之中累积。这种疯狂超越了他的理解范畴,但阿米塔奇则不同。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如果一个人被伤得够深,又被反捧到同样的高度,如此反复再反复,就像被反复弯折的钢丝,一定会崩溃的。是历史伤透了科尔托上校。历史已将他折磨到癫狂的境地,而冬寂从战后的废墟里将他筛选出来,在那间法国收容所的阴暗房间内,从一个儿童电脑的屏幕上传给他第一条信息,滑入他平静的灰色意识场,如同水蜘蛛渡过一潭死水表面。冬寂以科尔托对哭拳行动的记忆为基石,平空生造出了阿米塔奇,但从某一天起,阿米塔奇的“记忆”却与科尔托不再相同。凯斯不知道阿米塔奇是否曾经记起过那样的背叛,记起那些飞机在火焰中坠落……阿米塔奇是经过剪辑的科尔托,因为行动带来的压力超出了阈值而轰然倒塌,而科尔托则带着他的负罪感,带着他疯狂的愤怒浮出水面。现在,科尔托-阿米塔奇死了,变成了自由彼岸一颗小小的,冰冷的卫星。

他想到那些毒素囊。老埃西普尔也死了,莫利的微型飞镖穿过了他的眼睛,那毒性超越了他自己能调出的任何毒剂。他的死更令人迷惑。埃西普尔的死,是一个疯狂国王的死,他还杀死了他口中的女儿,那个长得和3简一模一样的女孩。凯斯跟着莫利的感官穿过迷光别墅的走廊,想起埃西普尔,一个曾经拥有如此权势的人物,这样的人在他看来已然不是人类。

权势,在凯斯的世界里,就是公司的权势。那些塑造了人类历史的跨国大财团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局限,似乎变成了某种不死的生物。就算十几个关键的高层人物同时被暗杀,财团也不会垮掉,还有许多人在等着爬上去,接替那些空缺出来的职位,读取公司巨量的存储。然而泰西尔-埃西普尔却不一样,在它创始人的死亡中,他已感受到它的与众不同。泰埃已回归于古老的氏族。他想起那个老人房间里的杂物,那些破旧封套里古老的音碟,和其中尘封着的人性。他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穿着丝绒拖鞋。

探测仪拉了拉莫利外衣的帽子,莫利向左转,走进另一条拱道。

冬寂与这巢穴。孵化中的马蜂,生物界的机关枪,那恐怖的延时影像。但这情景不是更像那些大财团或黑帮么?那些庞大的,DNA编码在硅片之上的生物,那些电子存储所构成的巢穴?若说迷光别墅展现了泰西尔-埃西普尔的公司特征,那么整个泰埃一定和那个老头一样疯狂,也有着同样纠结不清的恐惧,同样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迷茫。他想起莫利说:“如果他们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想要的样子……”然而冬寂告诉她,他们没有。

凯斯一直以为真正的老板们,每个行业的巨擘们,都定然既超越人性,又缺乏人性。在孟菲斯惩罚他的人们身上,在夜之城里举足轻重的魏之身上,他都看到了这种特征,也自然地接受了阿米塔奇的平淡与无情。他一直以为他们都心甘情愿地逐渐接纳了社会机器,接纳了那个系统和那些孕育他们的庞大生物。这也是他们在场上能保持淡定的根源,那种了然于胸的姿态昭示着他们背后那无形的,通往上层决策人物的链接。

然而此时此刻,在迷光别墅的众多通道里,到底在发生什么?

“不知道咱们的彼得现在在哪里?也许很快就见到他了,”她喃喃地说,“还有阿米塔奇。他在哪里呢,凯斯?”

“死了,”他知道她听不见,却还是忍不住说,“他已经死了。”

他切换回网络。

病毒程序已经与目标冰墙正面相对了,彩色的影子慢慢融入泰埃核心数据的绿色方块之中,在网络空间无色的虚空里搭起许多绿宝石拱桥。

“咋样了,南方人?”

“很好。这玩意儿太狡猾了,太震撼了……当年在新加坡要是有它就好了。那次我搞定了亚细亚新银行,挣了他们市值的五十分之一。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这宝贝儿可以省掉咱全部的苦功。现在,我就在想,一场真正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这种玩意儿有的卖,咱就失业了。”凯斯说。

“你倒是想得美。回头你驾着楼上那东西穿过黑冰再说吧。”

“当然。”

在一座绿宝石拱桥的那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却绝非几何形状的东西。

“南方人……”

“嗯,我看到了。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那个棕色的小点在泰埃核心数据的绿墙下如同一只渺小的蚊虫。它沿着狂级马克十一建起的拱桥朝他们移动,凯斯看见它在用双腿行走。它来到近前,绿色的桥身也跟着它延长过来,彩色的病毒程序后退到破碎的黑鞋前方。

“只能交给你了,老板。”平线说。矮矮个子,穿着皱巴巴衣服的芬兰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几米的地方。“我活着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他并没发出那种诡异的笑声。

“我以前也没有尝试过。”芬兰人露出牙齿,双手塞在破外套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