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2页)

黎天成仿佛没有听到他这段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问道:“盐厂增产的第一途径便是多招工人。这里的盐工工资待遇如何?”

“在盐厂和盐井里做长工的,每月五块银圆;做短工的,每日两角银币。但目前战事正紧、百业凋零,来端盐工这个饭碗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所以,他们的工钱也在慢慢下降。”

“嗯。我还记得国民政府出台了这样一个政策:凡是从事盐业的青壮年工作者,可以免除兵役,并与参军为国者待遇等同。”黎天成若有所忆地讲道,“免除兵役是吸引盐工的一个条件。颜股长,你下去后制定一个盐厂扩容增产的计划方案交上来,我和田厂长商量后立即执行。”

颜利久说道:“招工、建灶、做方案都可以,但公署里最吃紧的是经费投入。”

“资金来源你不用担心。你只管草拟方案交来。”

他们正说之间,轮船已经靠岸。码头的梯道上,两排乡公所的保安队队员整齐而列,热烈而隆重地欢迎着黎天成的到来。这时候,邓春生的脸堆满了笑容,前呼后拥地不亦乐乎。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涂井乡街道上,两边店铺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卖又香又脆的石宝蒸豆腐啰!”

“西沱的油炸海椒最好吃哟!”

“‘仁顺和’的豆腐乳八分钱一罐!”

……

邓春生兴高采烈地向黎天成介绍着:“涂井乡现在是除了城关镇全县最繁华最热闹的场镇了,各地的盐贩子在这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把这里盘成了‘白日场’,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百业兴旺!”

“那是,我小时候就知道这里从秦汉时代起便开盐设场了,所以一直繁荣至今啊!”黎天成向他含笑答道。

这时,钟清莞却插话进来:“各位领导,说起盐贩子,我倒想代表民众提一个问题:目前社会上到处可见从盐厂里走私倒卖出来的官盐,请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堵住这个漏洞吗?”

她这个问题来得十分尖锐而敏感,场中诸人一时都噎住了,谁都不好先开腔。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敏锐地扫向了颜利久:“颜股长,你怎么看钟大记者的这个问题?”

颜利久深深地躬下了身:“禀告监督员、黎秘书:我颜某从来没有在外边买到一粒走私倒卖出来的‘官盐’,所以无法回答钟记者的这个问题,请见谅。”

钟清莞一下柳眉倒竖:“哎呀!你们装盲作哑的功夫真厉害。”

“大记者,先别发火嘛!”黎天成笑盈盈地揽过了她的话题,“你放心,以前盐厂内部有任何问题我不管,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让盐厂里的官盐有一粒流入‘黑市’!”

钟清莞瞅着他,甜甜地一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

邓春生为了引开话题,指着靠街的那一排“倚翠楼”“红月坊”“妙香阁”等招牌,介绍道:“我们这里又叫‘不夜湾’,每天晚上都有大把大把喝花酒、做耍子的好去处。”

钟清莞哼了一声:“邓乡长,看来你的治下当真是繁荣‘娼’盛啊。”

黎天成遥望着对面半山腰处的几座别墅,问道:“那是谁家的宅子?”

“赵家的,钟大记者家的,朱会长家的,还有任家的。”

“任家的?”黎天成沉思着问道,“任家兄妹经常回涂井不?”

邓春生答道:“袍哥嘛,是和码头在一起的。涂井码头这么繁华,任东虎、任东燕和郑顺德肯定是常来的。”

黎天成又看了看盐厂那一座高高耸立的烟囱,向颜利久问道:“这就是官办盐厂了?你们盐厂公署的机构人员是怎么设置的?”

“禀告监督员:公署里行政干部有二十四人,税警有十六人。前段时间,田厂长外聘了一位技术顾问郎山平先生。今天,郎先生到重庆购买煮盐的先进设备去了。”

黎天成肃然道:“你们这盐厂里有千百名工人、几十名国家干部,不抓好思想教育怎么行?过几天我让王拓同志运送一批抗日救国资料进来给你们学习学习。”

恰在此时,前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黎天成抬头循声一看,见到街道旁边正冲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冲着自己在呼喊着什么。但她很快便被乡公所的保安队队员们远远地拦开了。

“怎么回事?”黎天成目光一厉,瞥向了邓春生和颜利久二人。

邓春生半张开了嘴,结结巴巴地讲不出一句囫囵话。颜利久有些幸灾乐祸地插了上来:“应该是邓乡长辖下的民众找黎秘书你反映问题的吧?”

邓春生赶紧缓过了气:“黎……黎秘书,这个……这个……刁民太多,我……我们乡里没调……调护过来……”

黎天成沉吟了一下,毕竟邓春生今天是主动贴上来欢迎自己下乡考察的,自己不可伤了他的面子。于是,他缓和了容色,吩咐已经成了他贴身侍从的朱六云道:“六云,你去看一看,让他们不要对那位老大娘动粗,最好是劝离为上。”

朱六云应了一声,立刻健步如飞地去了。

然后,黎天成转过身来,对邓春生抚慰道:“没事儿。谁人地盘上没几件闹心的事儿呢?邓乡长的难处,我感同身受。”

邓春生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黎秘书如此体恤下情,实是我等之福啊!”

听闻他俩这一番对话,钟清莞瞧向黎天成的眼神立刻有些迷离起来,她的双唇也不自觉地轻轻咬住了。

不一会儿,朱六云小心翼翼地回来了,贴在黎天成耳边低声讲道:“是刘五娘,你应该还记得的—原来乡场西头的那个刘五娘。”

“嗯,我记得啊:她家的香辣豆腐干做得不错。”黎天成一下回忆了起来,“她有什么事情?”

“她这几年也挺可怜的:她的大儿子徐财五六年前被川军抓了壮丁,死在了下川东战场;二儿子徐禄去年又被国民政府强征入伍服了兵役,在东部战场上生死未卜。近日县里又要把她仅剩的三儿子徐旺也拉去当兵。她刚才拦路是要求县里留下徐旺给她养老送终。”

黎天成听到后来,眼眶不由得渐渐湿润了。有顷,他低沉地对朱六云吩咐道:“现在先不要管她。今夜我要在这里歇一宿。傍晚时分,你一个人悄悄去给她递一句话:让她以后找时间尽快到县党部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