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吴发兵

谁也不知道,郡主青萍为什么心情不好。近一个月来,侍女们被她换了一个遍,乳娘被她赶出寝宫,就连父亲孙权几次传唤击奏编钟,也被她找借口拒绝了。她是父亲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受宠爱的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任性的禾苗在她的个性中越长越粗,最后,长成了一株无法隐藏的大树。怀揣这株大树,她在这深宫之中越发坐立难安起来。

这天清早,她早早地让侍女们梳洗了,到父亲处请安,却被太监们告知,父亲已在军机处连续三天伏案未眠,今天的请安可免。她早知道东吴要发兵荆州,可是她对此不感兴趣。事实上,她几乎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虽然她爱父亲,也爱父亲带给她的这个身份——东吴郡主。这意味着她可以锦衣玉食、观花赏月,无止境地沉浸在诗书礼乐之中。然而,这也同时注定了,除了这些她什么也不能做。都说虎父无犬女,身为孙权的女儿,她精力充沛、个性倔强,却两手空空、无事可做。这不公平,也太无聊,她心里这样念叨着,两条腿便不自觉地往外走。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宫门之外。到哪儿去呢?她却又踌躇起来。东吴的山山水水早已被她的脚丫踏了一个遍,街上的繁华市井,在她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几样廉价贫乏的货色。她两只眼睛只顾对着那宫外的大道使劲地瞧,指望能看到一两样新奇的玩意儿。不想一辆辎重马车忽然飞快朝她驶来,要不是那驾车人眼疾手快,差点将她撞翻在地。

“郡主……”

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校尉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勒住缰绳,从车上跳下,对着一身宫装的青萍垂手而立。

青萍不理他,她的目光被那篷布遮掩着车厢吸引住了。那上面不仅有刀枪、箭矢、匕首,还有酒坛、烧鸡、熏肉、羊腿……

“你们这是去哪?”她问,然后却不等人家回答,又转身对身旁的侍女道,“给我备车!”

就这样,当那队运送给养的马车跨过护城河,穿过吴山内腹,跋山涉水一路颠簸来到几百公里之外的鬼城时,任性郡主青萍的那辆宫车也跟着到了。

她第一眼见到的,正是她好一阵子没见到的吕蒙。准确说,她没见到他的日子,已经有整整八个月零七天。她记得很清楚,从他去年和大都督周瑜去了一趟荆州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当时的吕蒙,正在和城门口的骷髅少年商量食物分配事宜。那少年和吕蒙混熟了,说话也就随意得很,他要求每进去十条羊腿,就要给看门的三兄弟,也就是老鬼、大毛和他自己各留下一条,每进去美酒十坛,就要给他们留下一坛。吕蒙觉得他的口开得有点儿大,想教训他。他见吕蒙有点生气,便假装好心提醒,说天快黑了,他们兄弟三饿着肚子,不知道会不会半夜爬起来,吓着那运给养的马,听说吴阿的马和吴阿的人一样胆小怕事……

青萍就是那个时候下了宫车,走到吕蒙面前的。她一言不发,不等吕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轻轻抽出他剑鞘里的长剑,朝那骷髅少年的下颌伸了过去,凛声道:“你说谁胆小怕事?”

吕蒙眼中的惊骇加深了,他暗中捏住了腰间的匕首,准备稍有不慎,就向那戴着骷髅的少年的腹部刺将进去。虽然这些天来,他是这些人中唯一和他说话最多的那个。

幸好那狡黠的少年还不乏机警,他眼望青萍,只稍稍一愣便回过神来,嘻嘻笑道:“我自然是我说自己啊,我早听说了,吴阿人都像姐姐你一样,又漂亮又胆大,不然,你怎么会第一次看见我一点都不害怕呢!”说着,他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拉吕蒙的袖子,意思是要他替自己求情。

吕蒙好气又好笑,忙一把捏住那剑锋,转头对青萍道:“郡主息怒,您第一次来,还不了解他们……他们要求简单,作战勇敢,是不可多得的勇士……”

青萍不说话,只嘟着嘴巴,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吕蒙觉得,她的嘴唇像清晨的花瓣一样新鲜,她的眼睛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明亮。看得出来,她和往常一样高兴,他也就暗中叹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实上,他不知道,就连青萍自己也不知道,只有见到他,和他在一起,她才有那么一丝发自心底的快乐!

浓浓的夜,渐渐静了下来。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明月,像丽人颈上的一粒珍珠,散发出朦胧的、让人迷醉的光芒。

入夜的鬼城更加阒寂了。那些半人半鬼的家伙,全是些纵欲之徒,为了让他们第二天的训练更加投入,也为了犒劳他们当日的拼命厮杀,吕蒙从来不在夜晚打扰他们。他任由他们饮酒、吃肉、赌钱、斗殴……甚至,连那骷髅少年收了他们的银钱之后,到处替他们物色来各式各样妖艳妩媚的女人,也故意视而不见。因此,每当月圆之夜,鬼城的草丛、营棚,甚至狭窄的小路边,都会抛置出各种各样的酒具、肉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又不乏刺激的腥味,从各个隐秘又黑暗的角落,传来各式各样热烈的欢爱的声音,让人听了面红心跳,慌不择路……

和已经在这里度过的夜晚一样,吕蒙蹲在大殿的一角,安安静静地,就着一缸清水磨刀。那月亮映在清水里,和刀刃一样明亮,有好一阵,他分不清哪个是刀,哪个是月。不过他照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固执地重复着磨来磨去的动作。他每磨亮一柄小刀,便头也不抬,顺手往身后一掷。虽然他没有看向那飞刀的掷向,那每一柄飞刀却都毫无偏差地扎在了头顶的殿梁!不到半个时辰,那根殿梁的梁柱上,已蜂窝般扎满密密麻麻的飞刀,可吕蒙却好似没有看见,他仍旧低着头,磨啊磨。

而尾随而来的青萍郡主呢,她既没磨刀也未练剑,她什么也不干,只舒舒服服地躺在吕蒙身旁一个阔大的战盾里。那战盾既像一轮弦月,也像一只贝壳,她既像躺在月亮上,又像躺在贝壳里。不过,她自己好像不明白这一点,她微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天上的那轮月亮。一会儿咯咯直笑,一会儿又看向吕蒙道:“我爹就这么坏!他一边让你们送死,一边又要留下你们的子孙,好让江东人丁兴旺!咯咯咯。”说毕,她还不放过吕蒙,目光紧紧地盯着他那张严峻的黑脸,指望自己的话能引起他的主意,甚至引得他发笑。

可惜和往常一样,吕蒙并没有给她一句两句的附和或者反对,他仍旧面无表情,半晌,只讷讷地回应道:“郡主,还是请回吴阿去吧。这儿,冷。”

青萍有些扫兴,却又有些快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快乐是从哪儿来的,是因为吕蒙是个猛将吗?可在她爹那里,这样的猛将还有很多。也许,让她快乐的,是他在自己面前的那种木讷和无力吧!这让她快活地感到,自己比他还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