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会谈(第3/5页)

“两国有何不同?”左宗棠不觉探出身子。

“英国是商业国家。他们的军事力量是为了维护商业利益。只要懂得商人的心理,就可同他们周旋。英国占了印度,也是为了维护商业利益。依我看,它现在有点应付不了了。印度没有其他物产可以卖给我们,英国就把印度的鸦片硬塞给我们。英国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想来正在考虑改变策略。”

“改变策略?”

“若把我们像印度那样吞下去,就会消化不良。日后英国想得到的将不是土地,而是据点,就像香港。还有租界。买卖人可不需要那么广阔的土地。”

“小块土地不是更容易叫人家拿走吗?对我们来说,一寸土地都不能放弃。这不是反而要更加警惕吗?”

“季高先生!”林则徐两眼凝视着左宗棠,接着转过头看了看三个儿子。他一直很轻松,这时突然露出了严肃的面容。沉默时间虽短,但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儿,林则徐才开口:“我同外国打交道,学到很多东西,我自认比一般人更了解外国,因此也感到可怕。这事必须大声疾呼,但在目前立场,我还做不到,我只希望有志气的人知道。这是很悲痛的啊!”

“悲痛?”

“外国太先进了!”

“若只是这些,我也懂得。鸦片战争败了,就因为对方太先进。”

“差距太大!简直叫人绝望。”

“那我们就努力吧!”

“需要时间。”林则徐轻轻摇了摇头,“这要看我们如何努力……照目前这样下去,恐怕要几百年。”

“几百年?太长了!”左宗棠惊呼。

“我是说照目前这样下去。”

“那该怎么办?”

“若能把人改造好,赶上外国,时间可能会短些。”

“改造人?”

“现在的人不行。成人一半抽鸦片,大多卑躬屈膝,这不成!”

“是呀。”

“俄国叫人担心!我们跟它有很长的边境线相接。俄国是个农业国,搞农业必然要土地,他们对土地非常贪婪。俄国土地都在寒冷地带,冬季也没有不冻港。俄国出于本能,必然南下。我国就在它南边。危哉!危哉!”

“好像我在唱独角戏啊,今日本打算恭听您的高论呢!”林则徐苦笑。

“我想谈的问题没有大人那么宏大。”左宗棠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我所谈的问题不是宏大,是不着边际。我想听你能谈谈具体一点的问题。季高先生,你认为目前我国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问题?”林则徐拿起酒杯,架起腿,这是一种便于谈话的气氛。

“我觉得与其说值得注意,不如说是值得担忧。匪贼横行啊,广西最为严重,尤其拜上帝会,最值得注意。”

“拜上帝会我倒是常听说,是信耶稣教的吧?”

“嗯。连神仙菩萨都成外国造的了,前所未闻的稀罕事呢!”

“是呀。不过,如来老佛也生在印度。”

“如来老佛嘛,总还算是邻近地方的。耶稣可是西洋的啊!”

“你收集了不少有关拜上帝会的资料吧?”

“尽可能收集了。我觉得这个组织最为重要。”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不能说尽的,我希望你能抄份资料给我。”

“可以,我尽可能详细地向您汇报,以后再呈上资料。待我都准备好了请大人过目。”左宗棠越说越起劲儿。

从他不参加集体拜访,结果闹出刚才那戏剧性的场面,林则徐看出,这人有强烈的表现欲,说不定刚才掉河里也是事先策划好的,目的是引人注意。自我表现欲强的人,自己谈话要比听别人说话显得更得意。左宗棠高谈阔论时,比先前精神多了。他确实擅长说话,大概是在看到胡林翼的信后,早就考虑好今天该说什么话。他先谈洪秀全。

“他是广东花县客家人。”左宗棠未做多余解释。他知道林则徐了解什么,不了解什么。谈话的人主动配合,与听话的人便很合拍。左宗棠简单谈了洪秀全做梦的事。其实,连维材早已详细向林则徐讲述了这个最近突出的事件。左宗棠好像事先也觉察到这点。

“据说梦中天兄就是耶稣,天父就是耶和华。林大人,您怎么看?”

“听说他在六年后才发现梦中人是耶稣和耶和华。据说做梦前,他曾随便翻阅过《劝世良言》。或许是受这书的影响才做了那样的怪梦吧。连续四十天高烧,大概能把藏在脑子里每个角落的事都翻出来了。”

“林大人相信洪秀全吗?”

“相信?我还没有见过他哩!”

“我是说梦。他真的做过这样的梦吗?我觉得可疑。我认为他是想利用耶稣教。依我看,他根本没做梦,梦是编的,他在做戏。”左宗棠语气激烈。

“哦?做戏?”林则徐看了他一眼。要说做戏,眼前这位想来也是好手。

“意在网罗人心。大人不这么看吗?”

“这是有可能的,若说他有什么企图,利用耶稣教可是个聪明的办法。”

“林大人也这么认为?”左宗棠面露喜色,“利用已有的宗教,尤其历史上有过贡献的宗教,确实要比制造新的迷信方便得多。”

“是,耶稣教确有大贡献。”林则徐想起鸦片战争时在广州拼命研究西洋的情景。基督教可说是西洋的基础,他也曾通读过《劝世良言》,“洋人生性野蛮凶猛,因此要用耶稣教教导他们,使他们变得仁慈”,这是当时林则徐的读后感。作为官吏,林则徐是儒家的信奉者。作为个人,他则是虔诚的佛教徒。为祈祷妻子冥福,最近每天,他都在静心抄写经卷。他并非没有信仰,不过,虽读过《劝世良言》,但他内心并未有宗教的兴奋。根据长期体验,林则徐深知从同一本书中获得的感受因人而异,常常他觉得毫无意义的书,他所敬重的学者却为之感动得几乎流泪。《劝世良言》虽未感动林则徐,但并非不能感动洪秀全。但左宗棠坚信洪秀全在做戏。

“洋人几乎全信耶稣教。洪秀全之所以要利用耶稣教,也许是打算把洋人拉到自己一边来。到目前为止,虽未发现他同洋人勾结,但将来就很难说了。”

“嗯,我想听你能谈谈洪秀全网罗人心的事。”林则徐带着催促的口吻。

“好。”左宗棠似乎觉察出自己对“洪秀全在演戏”的看法过于坚持,便顺从地点了点头。“洪秀全读了那本书深深感动,并按书中的方法举行了洗礼。接着,他取掉村塾里供奉的孔子像和牌位。做出这种事,后果会怎样,他自然知道。”在私塾里,要祭祀孔子。村塾是村里办的,洪秀全不过是受雇教师,他熟读四书五经,多次参加乡试,当然知道这样会惹怒士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