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长梦

已是秋末冬初,但桂平西山还是一片浓绿。山里润湿的岩石上,到处都有风雅之士刻的文字。连理文在一块刻着“碧云天”字样的岩石前停下脚步。这三个大字旁边,还刻着一行较小的字:“道光壬寅秋日景山李少莲书”。壬寅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年前,就那年呀!”理文自言自语。

那一年正值鸦片战争,英军打到长江,阴历七月二十四,在英舰威里士厘号上,清国被迫缔结屈辱的《南京条约》。签约前两个半月,和理文父亲十分要好的江南提督陈化成在吴淞战死。同一个秋天,一个风流雅士却在广西山中悠闲自在地大书什么“碧云天”!理文轻轻摇摇头,又慢慢迈开了脚步。他从广州溯珠江而上,刚刚抵达桂平。珠江水系在这一带称作浔江。来迎接他的人让他坐上肩舆,把他领到龙华寺。放下行李,理文便让寺里的小和尚带自己去洗石庵。龙华寺与洗石庵上下相邻,步行不过十分钟。整洁而雅致的洗石庵是尼姑庵,单独建在山脚下。洗石庵里,西玲早就在等着理文了。

带路的小和尚告诉理文,现在的桂平县位于黔江和郁江合流的浔江边。但宋代前,县城就在这西山里。洗石庵是唐末建造的尼庵。“从这儿往左一拐,就是洗石庵的大门。”小和尚指着山道岔口。

遮住左边视线的岩壁,在这里突然断开,因此往左一拐,眼前便是另外一派风光。理文不禁“啊”地感叹起来。

西玲站在洗石庵门前,戴着头巾,身穿僧衣,虽相隔很远,但理文一眼就认出是她。“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一年。”理文心想。七年前,西玲曾寄身上海的书店“斯文堂”,并在那儿生下一个蓝眼睛的女儿。当时理文在上海,他去过那家书店。恰逢英军攻陷宁波——理文想起了“碧云天”三个字。门上悬着块匾额,写着“洗石庵”。两边柱上挂着长长的对联,字是雕刻的,涂着金粉:

楼阁耸奇观天外云峰撑台石

山门凝爽气池中烟水隔红尘

西玲把右手高举到头边,唇边挂着亲切的微笑。

“看来很精神,太好了。”理文顿感轻松,但哥哥说过西玲太精神就会出麻烦。

“你来得正好。”西玲首先打招呼。

“您看起来精神不错。”理文在庵门前的石阶下仰视着西玲。

“理文成大人啦!在日本见到哲文了吗?”

“见到了。他在日本很好。我准备暂住在龙华寺。一切就有劳您了。”

“你父亲已跟我联系了。”西玲转过身,迈开步子。

理文跟在她后面走进庵内。同样是寺院,比起肃穆庄严的龙华寺,尼姑庵更精巧整洁一些,气氛也轻松多了。理文进了一间可眺望远景的房间,跟西玲面对面坐下。越过西玲斜斜的肩,可以看到西山葱郁的树,那浓绿的荫影好似一直映照到西玲身上。理文有点局促。

“跟我说说拜上帝会吧,越详细越好。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急什么。你先说说日本,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西玲泛蓝的眼睛炯炯有神。她一向好奇心强烈,不仅想知道新奇的事物,还要亲自投身进去。她已快四十岁了,性格却没变。

“洪秀全这个人,感觉很敏锐,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聊了很多日本的情况后,西玲才说拜上帝会的事。她从创始人洪秀全说起。这一带大多把“拜”字略去,简称“上帝会”。

洪秀全不是广西当地人,而是广东花县人,出生于离花县县城不远的福源水,后来全家迁居到县城外,被称为“客家”。“客”即非土著。因战乱或其他原因离开故乡、迁居当地的外乡人,被称为“客”。他们不是宾客,而是不速之客。对插户进来的人,土著都怀有警惕心,并加以歧视。拿耕地来说,土著人不要的荒地才会给客家人,较好的工作都是世居在此的本地人做的,客家人只能做条件差的工作。不过,不论什么,能找到工作就是幸运的,客家人不能不做。

因为境遇不利,客家人都非常勤奋。当时中国妇女一般都要缠足,从小用布紧紧裹着脚,妨碍脚的发育,成人后走起路来就摇摇晃晃的。但客家人很少有缠足的。妇女也必须要劳动,缠足会夺去身体的活动能力,他们当然不会做这种浪费劳动力的傻事。

客家人自尊心很强。他们的祖先究竟因何迁移,已经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楚。客家人主要从北往南迁。大概是那些抵抗分子在改朝换代或战乱时,因拒绝投降而逃亡出来的吧。他们的祖先大多是不屈服的硬骨头。明亡清兴时,据说抵抗最顽强的就是客家人。他们不屈、勤奋,却遭到歧视和防备。

当然,混血儿西玲对客家人没有丝毫偏见。“我在广州见过些了解洪先生儿时情况的人,听他们谈了许多。据说他儿时爱生气,做任何游戏都要当孩子王。”听语气便知西玲对洪秀全怀有好感。

“据说他科考多次落榜。这是真的吗?”理文问,这是在长崎听哥哥说的。

洪家虽是自耕农,却只有几亩薄地,生活很困苦。洪秀全小时放过牛,七岁那年,他总算上了村塾,读四书五经。他学习好,看来会有大出息,可家里越来越穷,连村塾的学费也拿不出。幸好他成绩突出,村塾免了学费,加上亲戚帮助,他上到十六岁,得以参加广州府试。可惜落榜了。

洪秀全出生于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十日(1814年1月1日),按阴历算,他出生二十来天就两岁了,十六岁那年,应是一八二八年,其实周岁不过十四。他从十八岁起开始当村塾教师,独立生活。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十四岁的洪秀全再次参加府试,然而再次落榜。

虽然没有考中,但他在广州经历了两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第一,他旁听了广州大儒朱次琦在六榕寺的公开课。朱次琦是广东南海人,隐居南海九江乡,人称九江先生,中过进士,在山西当过知县。洪秀全第二次去广州时,朱次琦刚满三十,还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学者。他注重实践躬行,在青年学生中颇有声望。洪秀全听了朱次琦讲“三世之说”,受到极大的震动。“三世”源于《春秋》,《春秋》把自己和父亲之世定为“所见世”,祖父之世为“所闻世”,曾、高祖之世为“所传闻世”。但清代公羊学派则解释为“衰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尚古主义儒家认为,古代最好,之后世道日渐变坏。因此他们主张尽可能将变坏的世道带回到美好的古代。但朱次琦认为,时代是由衰乱进入升平,再到达太平的。过去时代是坏的,以后会逐渐变好。他所要研究的,便是怎样才能按历史的必然进入日益变好的时代。洪秀全在村塾学的是陈旧发霉的尚古主义,因而为朱先生的社会进化论学说而震惊。据说洪秀全后来非常感慨:“我感到就好像以前贴在眼上的鳞片突然被揭去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的闭塞。“我禁闭在黑暗的屋子里,认为这就是世界。打开门,明亮广阔的世界就展现在我面前,但以前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