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长梦(第3/5页)

“咱可什么都没说,说她长得俊俏,那是夸她呀。”

“就是嘛,阿嫂爱生气。”

“搞不懂她生什么气。”

三个镖客噘着嘴巴,一人一句嘟囔着。

“不明白?那是脑袋坏了!你们脑袋里都装的大粪!”阿嫂在一旁喋喋不休。

“喂喂!渡船上不准吵架!”正在摇橹的船夫忍不住大声喊道。

在小渡船上吵架是很危险的,按理要保持安静。这船夫既能在浔江上干摆渡的营生,当然和会党也有些关系。他一发话,女人和镖客自然都不说话了。船一靠岸,众人登陆,女人和镖客又吵起来。男人们对付不了女人。理文作为第三者,也觉得女人说话太过分,镖客们虽说了调戏之语,到底没有逾矩。

“给你赔个礼总行了吧!”镖客们终于认输了。

女人却更来劲,说的话也粗暴:“道个歉就算完了!你们这些粪蛋脑袋瓜子想干什么呀?怎么不跪在老娘脚下好好想想!”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镖客们心头也起了火。“你胡说什么?你也不想想,这样的世道,你能从贵县平安走到这里,是沾谁的光!想清楚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了!老实点!你可是一个人在上路!”一个年轻的镖客唾沫飞溅。两个木材商在旁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也不示弱,大声道:“谁想跟你们这些粪蛋脑袋瓜子一块儿行路!你什么意思?是说保护我了吗?我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算了,这种女人不用理她!”

“我还不想跟你们一块儿走哩!我跟这位大哥一块儿走,你们快滚吧!”女人朝理文看了看。

“好哇,求之不得!跟你一起走真他妈恶心!”最老实的年长镖客“呸”地吐了口唾沫。

“得啦!走吧走吧!”镖客们催促着两个商人快步走开了。女人站在那儿不动。理文虽然想走,却也未动。两个商人还不时回头看看,镖客们连头也没回。六个人很快转了一个弯,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啊!这下子可清静了!大哥,我们一块儿走吧。”女人对理文说道。理文很为难:这可太任性了!像刚才那样七八个人一起倒还可以,一男一女结伴同行,从伦理上来说是有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送到古程?”

“那我怎么好意思呀,到金田村就行了。我在那儿有亲戚。”

“好吧。”事已如此,两人只得结伴,若有人问起来,解释一下应该都能理解的。那个摆渡的船夫也可以为他作证。

“大哥,有大嫂吗?”

“有。”理文极力想记起亡妻,可是她好像跟这种场面闹别扭似的,不愿在他的脑子里露面。女人的声音和刚才吵架时完全不一样,变得娇滴滴的。

“双亲都在古程吗?”理文尽量用庄重、礼貌的语气。

“我这次出来就不回去了……再也不想见他了。”

理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们走吧。”女人催促道。

他们朝北走去。这里水网密布,土地肥沃,如果治安良好,是个很好的地方。“地种得真好啊!”不知道该说什么,理文便望着眼前广阔的田地道。当时租税很重,很多农民都丢下土地逃亡去了,有的庄稼种好了,到了收获时节被往往土匪割走。看到这样精心耕作的田地,确实令人感动。

“这一带是上帝会的势力范围。”

“哦,是吗?”理文点了点头。

女人的意思是,是上帝会这个强有力的组织保护着这里的百姓。要抵抗土匪就必须有足够的实力。除了上帝会,其他各种组织也都武装起来了,就连地主们也建立了“团练”。

前面有片树林。这一带多樟树,木材商人到桂平就是为了采购樟木。到了樟树林前,女人停下脚步,大声笑起来。因为笑得太突然,理文还以为她是什么病发作了,但他很快就觉察到不是。

林子里跑出二十来条汉子,把理文团团围住。“啊呀!强盗啊!”女人大声笑着。

只有理文被包围。一切都明白了。女人是这伙强盗派来的诱饵。理文伸手从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一个汉子道:“八块洋银。我只带了这么多,绝对没有撒谎,不信可以把我脱光搜查。”

那汉子既不伸手接钱,也不开口说话。

“八块洋银?你以为我们就为了这几块钱?”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你们想要什么?”理文回头问道。

“要你的人!”

“我?”

“厦门金顺记的少爷,可以卖很多钱吧!我想连维材不会舍不得这点钱的。”女人开心地笑起来。

理文两个手腕被人抓住,一块布状的东西从背后蒙上他的眼睛,那布上发出桂花的香气。

理文的蒙眼布被摘下了。女人就在他眼前,背靠着板墙,坐在一个菜墩子似的低矮台子上,两腿伸在前面。理文一直被绳子绑着。不过,这种马马虎虎的绑法,并不十分难受。而且他被绑时,偷偷把两只胳膊伸在前面,一开始就留下了缝隙。当然,他得装作很难受的样子。

“你觉得你老爹会出多少钱?”女人问。

“啊呀,这谁知道,或许一个铜板也不拿。”居然能如此沉着地应答,理文自己都感到意外。对方若是为了钱,自己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况且父亲对帮会十分熟悉,尽管不了解这女人是哪帮哪派,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同某个会党有联系。一层一层追寻下去,一定会和已去世的王举志有关系。王举志这名字在社会里有着神秘的影响,连维材和他肝胆相照。

“这女人一定不太了解情况!”理文心想。若了解情况,绝对不会把连维材的儿子当作勒索的人质。连维材与会党的关系虽隐秘,但也必定有人知道。假如父亲接受对方的赎金要求,定会探问对方属于哪个系统。帮会里等级序列极其严格,究竟谁绑架了自己,上层又是谁,父亲一探听就知道了。这女人连父亲与会党的关系都不知道,想必只是个很下层的小人物。理文想到这里,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觉得这女人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向他赔礼道歉。

“一个子儿都不出,那你可就没命了。”

“那也没有办法,人反正总要死的。”

“好胆量呀!”

“哪有,我胆小得很,只是想得比较通透而已。这算是我的长处吧。”理文抬头望了望上方。黑乎乎的屋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外面传来微弱而缓慢的声音,理文很快就猜到那是什么了。左右两边墙壁上没有窗户。正面墙壁上一人高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孔。方孔太小,窗户都算不上,但屋里很明亮,想来背后的墙上有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