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长梦(第2/5页)

第二件事,是他在街头听到了基督教传教士的说教。一个洋人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一个中国人把它译成中国话:“诸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在礼拜着什么,你们对一切都在礼拜啊!我们只拜上帝耶和华。大家都相信耶稣基督,礼拜上帝吧!其他都是邪魔外道。寺庙中所有的不过是木头、铜块。那里会有灵魂吗?没有!你们都是无知的,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

洪秀全并不了解教义,唯有“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这话深深打动了他。他刚刚听过朱次琦的三世说,深感必须睁眼看一看世界。大概是洪秀全脸上流露出真挚的表情,担任翻译的中国传教士递给他一本书:“请务必读读这本书!”书封上印着“劝世良言”四个汉字,旁边还有一行洋文,他不认得。洪秀全摸了摸腰包,准备付款。

“不必不必,这是赠给您的。凡认真听我们讲话的人,我们都会无偿奉赠,请您一定要读一读。”中国传教士十分热情。

“不过洪先生好几年都没读那本书,塞在架子上,摸都没摸过。”西玲说。

“为什么?”

“这个你得去问洪先生。”

“是吗?”

“因为我也不清楚,向不知道的人打听,当然还是不知道啰。哈哈……”

七年前理文在上海见到西玲时,觉得西玲情绪上有些阴影,而现在这阴影好像消失了。她的笑声爽朗清脆,没有阴翳。她的话语也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这一带出了点乱子,你要小心点儿。马上就要天下大乱啦!”理文去金田村见洪秀全时,西玲嘱咐他。

广西治安极其糟糕,广东虽也不太好,但毕竟是两广总督府的所在,官兵可以控制局势。也许正因如此,偏僻的广西形势日益恶化。西玲还再三叮嘱他,不要为了抄近道而走那些偏僻的小路。

“搞得好像全国的坏蛋都跑到广西来了似的!”理文开玩笑道。

“那些偏僻小道上拦路打劫,可不一定都是坏蛋。”

“拦路打劫还不是坏蛋?”

“这么说吧,或许他们家里有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很多人,不,几乎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劳动者。可是没地方可干活儿,被逼得走投无路啊!”

“这真糟糕!”理文耸了耸肩。

去年(1848年)以来,整个广西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事。去年四月(阳历),广东天地会秦兴晚伙同广西宾州黄启珍在武宣叛乱,九月才被镇压;同在四月,镇安府天地会黄维业和黄天宋造反,杀了知事沈毓寅;十二月,广东张亚祥在广西宾州抵抗官兵,打死游击(校级军官)邓宗恒,桂平孙家祥、横州谢江殿、钦州李自昌、灵山苏三相和贵县徐亚云等有名的帮会首领都参与了此事。今年一月,横州马成龙、马成虎等人攻打了贵县怀西等地;四月,“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和“卷嘴狗”侯志等广东艇匪抢掠了广西梧州;五月,张亚祥集团又袭击了南宁府、柳州府和桂林府,他们以红布裹头,高举“替天行道”的大旗。六月,就在这动荡时期,洪秀全和冯云山回到了桂平。冯云山获释后在广东花县找到了洪秀全,于是两人一起回来了。

连理文到桂平后本想立刻见洪秀全,但通过西玲得到的答复是:“目前十分繁忙,将抽空会见,届时知会洗石庵。”直到第六天晌午,上帝会派人来到洗石庵,口头传了话:黄昏时到金田村,请连先生单独来,不得带随从,三界祖庙前有人迎接,此人会说:黎塘桥坏了,真麻烦!请连先生回:木头桥易坏,下次造座石桥吧。此人便会把先生领到教主那儿。理文这才获准见洪秀全。是不是摆架子呀?他心里想。“既已派了人来,何不直接领我过去!”理文感到上帝会不免有些做作。

从西山到金田村不到三十公里,要过两次渡。桂平县城虽人口稠密,但有些乡间小道十分偏僻,西玲自然担心理文:“你这个样子会被人认为是有钱人。”

“不会吧。”理文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要步行三十公里,他轻装打扮,没带任何行李。

“要是碰上拦路打劫的,你一定要老老实实把钱带给他们,别反抗。不管对方是怎样的脓包,反抗是十分危险的。一个拦路打劫的人背后,必然是一伙人。”西玲把要注意的事仔细跟理文说了。

“我知道了。我可没那个勇气去反抗。您放心吧。”

理文按时从洗石庵出发,穿过西山浓密的树林,眼前很快出现了浔江宽阔的江流。算上理文,一共有八个过渡的客人。船还没开,理文大体可以看出乘客的身份。两个商人,一个柳州人,一个象州人,都是木材商,各带了两名随从。在这动荡时代,尤其是多事之地,随从其实就是保镖。虽说同行是冤家,但在这种时候,同行的人越多就越放心。从谈话看,这两个商人是在途中认识的,他们在贵县合伙,等于把各自的保镖由两人增加到了四人。

另一个乘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这女人没有缠足,像客家人,但没有客家口音。据说她嫁在贵县一户农家,娘家在五峒山古程村。这次回娘家,恰好遇上这一行六人,因为要走的路线差不多,就结伴同行了。其他六人并不知她的名字,都称她“阿嫂”。这是对年岁稍大的妇女的一般称呼。

“阿嫂,古程可是偏僻这呀。在鹏化川最上游吧?”一个保镖跟她搭话。

“是个老山沟。”她没好气地回答。

“阿嫂,你生在老山沟里,长得还挺俊俏哩。”另一个保镖开玩笑道。

“少说废话!”这女人性格很倔强。

“你这人真不客气呀!”

“对你们这种人客气什么!”

“啊哟,吼得这么大声!”

“吼!什么屁话!你这小子!”女人倒竖柳眉。

确如保镖所说,她虽生在山沟里,却长着副俊俏的瓜子脸儿,肤色稍黑,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十分显眼。这眉毛因发怒斜吊起来,确实有柳眉的感觉。

“得啦!得啦!我说阿嫂,不要这么生气嘛!咱们走到一起也是缘分呀!”商人插嘴调解道。

人们或许会觉得,在群盗出没的广西,就带两三个保镖,一旦遇上几十上百的强盗,还不是只能举手投降吗?非也。强盗的世界看似无秩,其实也有隶属关系,一般笼统称之为“会党”。跟主要的会党打好招呼,途中就很安全。所谓“招呼”,自然是指钱,或说“通行税”。作为证明,会党会派出他们的保镖,会党的强盗自然就不会袭击行人了。自然,他们也能分得部分通行税,得了钱还阻挠行人可就不仁不义了。若不打招呼,即便有几十上百的护卫,也很难说绝对安全。而且,护卫人数多了,反而会使会党系统产生敌对情绪。因此,镖客可说是活护照,他们的脸就是缴纳通行税的证书。他们在天地会这个秘密组织中属下层,所以有人极其粗暴。这几位木材商的镖客,品行就不太好,为了消遣旅途之无聊,竟调戏起有夫之妇。四名镖客中只有一人似乎比较老实,看起来四十开外,他严厉地责备道:“别太不像话了,否则我就要告诉大哥。”他这么一说,其他三个镖客都缩了缩脑袋。看来那大哥是个很有权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