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页)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亸娘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交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儿,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心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时间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欣赏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道:“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枝插花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得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的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娘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花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的时间还多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副马鞍和一杆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刹那,亸娘犹豫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地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如意”的秤杆、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权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彩球融会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的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来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画脚、评头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叽叽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们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的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烛上的烛花剪了两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时,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他在幞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的,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制着她,无法把他看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罢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是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叽叽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接着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他俩对拜了,又拜了长辈、亲友、刘锜夫妇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她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走了至少不下于二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也被关在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干了他为她斟下的这盏“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对方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