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7页)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把因为没有外人在内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新房照得分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诫——她自己因为那一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一次他们相隔得多么近,她的窥视又是多么大胆,只有少女残余的羞涩感才使她的视线略有保留。她不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还深入他的内心。她似乎要通过这深情的一瞥来补偿他们间十年的暌离。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加上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黏附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中那样的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到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的?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在旁边!他既没有用儿时的小名来称呼她(她多么期待这个),也没有以今天缔结的新的关系来称呼她(她理应得到这个,刘锜哥哥就是这样称呼姊的)。前者总结他们的过去,后者开创他们的未来,两者都可以消灭他们间的距离。可是无论哪一种称呼,她都没有得到。他对她只是稍微含点笑意罢了,她还怕这点笑意无非是他涂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

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句,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之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

2

被刘锜娘子用了那么善良和诚恳的祝愿置于其中的同心结所绾结起来的亸娘和马扩的共同命运,却不像她的主观愿望那样顺溜。他们一开始就遭到惊涛骇浪。

婚后第一天,刘锜娘子照例送去彩缎和油蜜煎饼,然后在家里布置一个招待新夫妇双回门的“暖女会”,要把刚遣嫁出去的女儿连同新郎一起请回娘家来“烘烘暖”,这又是东京的婚礼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这一年,春寒持续得特别长久,三月初旬还脱不了棉袄,把嫁出去的女儿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双回门的日子在六月大暑中怎么办,难道另设名目,来一个“寒女会”不成?看来是很可能的,东京人最善于巧立名目,借机来寻欢作乐一番。

“暖女会”应该充满温暖的气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赵隆就被经抚房请去了,等候了好半天还没见回来。后来,刘锜也被宣入宫内,等候官家传见。缺少了两个要紧人,暖女会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刘锜娘子竭力支撑着局面。她当仁不让地代替了父亲和兄长的地位,亲自主持这个暖女会,使得它保持足够的温度把女儿烘暖。刘锜娘子对亸娘的身份可以随机应变,她是亸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护人……假使赵隆不能行使父亲的职权,那么亸娘就是她女儿,假使马母做不到一个东京人所要求的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亸娘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传见俺是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哪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见,道出了本意,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连家里的暖女会都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亸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的熏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道:“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