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3/8页)

围城之役,何与吴革打过几次交道,格格不入,彼此都没有好感。这时何想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家大事乃宰相之职,与你这个小小的统制官何干?是谁多说一句话,漏了风声,又让他跑到都堂来薅恼俺。”口中却不得不说两句好话:“二太子邀驾无他,只为要上加金国皇帝徽号,必不留也。”

“虏情难测,乌足取信?”

何晚晌间刚喝过半斤白酒,把个酒糟鼻头齄得更加通红。他实在不愿与吴革多谈,一半装疯作傻地唱起他拿手的小调来:“细雨共斜风,日日作轻寒。”

处在国破家亡的狂风暴雨中,宰相只看作“斜风细雨”,金人一天一个阴谋,把老百姓刮得精光,官家也快要成为俘囚,宰相也只认为是一场马上就可转暖的轻寒,好大的度量!

吴革看到何不可理喻,只得去枢密院见张叔夜,正好副相孙傅也在座,吴革把自己的几条办法说出来请留守有责的孙傅转奏圣上。这个时候再要拒绝出城,事实上是做不到了。渊圣采纳吴革以太子监国及募勇士护太子突围两项建议,托付孙傅以后事,然后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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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南薰门,他们就立刻感觉到气氛险恶,大非昔比。

在城门口等待他们的还是那个生着一副笑嘻嘻的布袋和尚脸形的守将拔离。有谁试验过,从图画和塑像上,把这个老好人笑嘻嘻的表情抽掉,换上三分恼怒和两分轻蔑,他也可以成为不折不扣的怒目金刚的?当下他拦住一行君臣说:“尔等此去,自有我铁骑护送,随行侍卫都可留下。”

一批事前埋伏着的铁骑从关门内拥出来,熟练地摆成圆阵,把那三百名侍卫四面包围起来,缴下武器和马匹,一起撵入城门。

然后拔离恶狠狠地喝一声:“尔等可以走了。”他自己挥起长鞭,有力的一鞭,打在渊圣的马屁股上,鞭梢甩及御衣。马匹放开四蹄,泼剌剌地大跑,渊圣不防在马上一闪,亏得李若水急忙上前扶持,才没有颠下马来。

渊圣上次受到的是一个被俘获的皇帝的待遇,那仍然还是一个皇帝,这次受到的是一个行将废黜的皇帝俘虏的待遇,皇帝不存在了,规格自然大不相同。金朝是一个新兴的政权,金军是一支组织性很强的军队,上面有所决定,自粘罕、斡离不以下到拔离,到护送的铁骑莫不贯彻执行,不打一点折扣。从拔离的善眉弥勒、怒目金刚两种不同的表情中就反映出这个政权、这支军队的高效率。

上次那一鞭还可以推说是底下人无意甩及,这一鞭却看得清清楚楚,是拔离自己用力挥舞的,渊圣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明白一大半,多时来存在的幻想至此全破灭。

在潜邸几年中,渊圣读了不少书。至少,王时雍、徐秉哲不知道的《资治通鉴》,他是知道并且细读过的。当时他虽已正名为太子,由于兄弟郓王赵楷的积极活动,王黼大造声势,他的皇帝做得成做不成还在未定之数,但有一种奇怪的预兆,即使他做成了皇帝,也可能是个亡国之君。现在回想起来,他读《资治通鉴》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西晋最后两个皇帝怀帝、愍帝(都和他一样非残暴淫虐之主而是善良懦弱之辈),被匈奴刘曜所俘,青衣行酒。梁元帝湘东王肖纲(他以读尽古今之书自诩)为鲜卑人于谨所俘,几个长大胡人反扭他的两臂,押送就死。当时就怕自己落到这个命运。东京城破的几夜中,他夜夜都从噩梦中醒来,梦中自己穿的那件青衣,扭着他双臂的那几个胡人都有了固定的颜色和形象,必得侍寝在旁的朱皇后拍醒他、安慰他才定下神来。不想这个命运今天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他看看随行的郓王赵楷。赵楷也读过不少书,曾中过殿元,知道渊圣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兄弟俩当初钩心斗角,势如水火,今日在毁灭的道路上,骈马并进,彼此黯然地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来,无限怅惘,无限惭愧,却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种气氛,只要不是白痴,谁都会感觉到。随行诸臣虽然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打算,但他们都不是白痴。他们有的已打定主意拼一死,殉主报国;有的明知事情已坏,还下不了最后决心,希望苟延残喘;有的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途,兴致勃勃,准备去做个新朝的佐命功臣。

其中宰相何处境特别尴尬,他既不打算卖主求荣,更没有一死殉国的决心。他一向说惯了大话,割三镇之议起,朝臣讨论,他说:三镇国之根本,奈何弃之?又说:河北之民皆吾赤子,弃地则并其民弃之,岂为父母意哉!说得何等漂亮,因此舆论翕然,他本人也升为资政殿大学士兼领开封尹。金兵南下,宰相唐恪主张弃京城西幸,徐图恢复。他引苏东坡的文章说,“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甚者”,大惬渊圣之意,立刻任为首相。京城失守后,他自以为与金人折冲,很有办法,任金人漫天讨价,他只消略有应酬,就能把金军打发回去,三寸不烂之舌,胜于十万雄师。昨天他还在吴革面前夸下海口,说二太子必无异图,车驾此出,不日可回。看来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不仅仅是敷衍之词。

今日以来,形势大变,车驾刚出宫门时,张叔夜匍匐阙前,叩马泣谏。渊圣低声说:“朕为生灵之故,不得不亲往!”张叔夜恸哭再拜,已挽不住官家的缰绳,他站起身子,踉跄走了几步。渊圣回过头来,称呼他的别字道:“稽仲努力!”

这时张叔夜还来得及与落在后面的何说两句话:“国事如此,文缜身为宰相,好自为之!”

张叔夜的声音似在哭泣,炯炯的目光恰似两支利剑要刺穿何的心。但何的心被一层油脂包裹着,即使张叔夜的剑锋十分锐利,也刺不进他心脏的内层。

何反对割三镇,但必要时他不反对把东京城送给金人;他主战,但必要时他讲和比主和派还积极。他一生以说漂亮话起家,目的倒不一定为了猎取大官,只是大官自己送上门来,他没有加以拒绝罢了。

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并不认为此去是为卖国,当然也不想殉国,能活下去最好,一定活不下去时,他也不拒绝别人一定要硬加给他的死,这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历史的错误,在国家危亡之际让他出任艰巨,一身肩天下之兴亡。

这样的人,要不称之为“白痴”,似乎有些不太公平了。

渊圣一行人去的目的地与上次一样还是青城斋宫。

青城在南薰门外正南十余里的地方,原是宋朝历代皇帝郊祀祭天的处所,那里有一座造得非常讲究的郊坛,坛高三层七十二级,坛面方圆十丈左右。皇帝每年冬至日都要率领皇子、大臣到这里来祭祀昊天上帝和太祖皇帝。为了表示对上帝和太祖的虔诚,按照字面上的规定,冬至前三日皇帝就要住宿在郊坛附近的“斋宫”内,清心寡欲,不食荤腥三日,称为斋戒。斋戒的由来甚古,有人引纬书“黄帝请问太一长生之道,太一曰‘斋六丁可以成功’”为斋戒之始。黄帝轩辕氏是道教的始祖,在道教上的地位比老子还要高出一头,好像是后者的太上皇。黄帝又是宫室车马衣服等一切生活起居用具的发明人,可见得斋戒一举几乎是与人类物质文明共同开始的,太一乃上帝之别称,六丁玉女为道教中的女神,由此证明斋戒与道教有关系而并不联系外来的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