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4/8页)

宋朝皇帝虽然重视郊祀之礼,但徽宗以前除郊坛之外,并无其他重要的建筑。皇帝行礼时,只用象征性的布幕,画着城墙砖砌的图样,把行礼者一行人围起来。皇帝斋戒时也没有专门建造的斋宫,而住宿在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内,称为大幕次、小幕次。

这些布幕帐篷都用青色的布制成,围起来时好像平地竖起一座城池,所以称之为青城。

青色本来是道教特用的颜色,好像黄色是佛教特用的颜色一样。看到黄色就令人联想起和尚住的寺院和穿的袈裟,看到青色就令人联想起道士青灰色的道袍和祷告上帝用的祝文,它的专用名词就叫青词。

宋徽宗凭着过人的聪明,把青城和道教联系起来。他在位二十多年中,道教大盛。著名的道士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徐知常等都获得了崇高的封号,介入政治,与六贼及其党羽沆瀣一气,权倾当时。徽宗受道士的册封为教主道君皇帝,宠妃刘氏受册为九华玉真安妃,大造道观,遍于天下。原来因陋就简的青城,这时也大兴土木,建造了美轮美奂的端诚殿、结构精致的斋宫。

富于聪明才智的徽宗不但是人间也是天上的皇帝,他把生前身后的位置都安排好了,真是周到得无以复加。

想不到军兴以来,城外郊区都被金军占领,华丽的端诚殿成为粘罕的居处,渊圣皇帝第一次出城只好住在斋宫。那一次他也好像斋戒三日,清心寡欲、不御荤腥,到了第三天果然受到粘罕、斡离不的接见,受到一个亡国之君的待遇,还算是差强人意。

这一次,连斋宫也不让渊圣居住,他被打发到“大幕次”,还不是皇帝、皇子们更衣的宫室而是让小内监歇歇脚的简陋的斗室内,侍从臣僚及服侍他起居的小内监则被分配到更加简陋的“小幕次”去居住,两者距离虽近,但有岗哨监视,不准他们相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斗室中过着地牢般的生活。

渊圣生于元符三年四月,那时哲宗皇帝已经驾崩,徽宗刚嗣位三个月就生下元子(皇长子),视为吉兆,非常高兴,一落地就封为韩国公,次年封京兆郡王,大观元年晋封定王,政和五年封为皇太子。他童年的命运是一帆风顺,福星高照。后来由于宫廷中的种种原因,母子俩都失爱于徽宗,命运逆转,但在生活起居上当然还是重鼎而食,重茵而寝,宫奴随侍,女使围绕。活到二十八岁,从来没有一天单独睡在土炕上,吃着汉儿士兵吃的粗粝的馍馍,喝一口腥臊难闻的乳酪,过得像今天这样狼狈。

渊圣来到“大幕次”住定后,一连几天都没人理睬他,送饭送浆的,东西放下就走,不与他交一语。看来金人还有许多准备工作需做,不等废立之事有个头绪,不愿提审这个俘囚,存心让他多吃点苦头。

随行诸臣,虽然生活待遇不比他好多少,但大家挤在一起,看守的金人不禁止他们说话,那处境比皇上要好一点。他们打肿了脸充胖子,以安定人心为理由,要求金人同意他们传一道假圣旨给王时雍、徐秉哲,晓谕城内百官军民知道。假圣旨内强调军中供帐膳馐皆“如法”——一切都符合礼节上的规格。宰执从官次舍皆温洁,礼数优异,只因金帛数少,商议未定。仰疾速催促,务要数足,一两日内,必定驾回,保无他事。

这一道冒充御笔亲押的谕旨特别强调金人供应丰腆,礼数优异,正好说到了事实的反面,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渊圣蒙尘的第三天,宋朝一个礼部郎官押送皇帝行大礼时御用的冠冕前来金军前交纳。看来大金皇帝对于这种累累赘赘前后挂着不少珠玉的冠冕也发生了兴趣,特旨要索。管事的官员不敢怠慢,唯恐有错,特别写了一个字条要那郎官让渊圣亲自看一遍。凭着那个字条,郎官居然撞到渊圣的住处,没有受到留难。那时已过黄昏,郎官在一道破旧的棉帘子外跪拜起居圣上。渊圣在孤寂中乍闻有人声,吓了一跳,他自己擎了一盏油灯,揭起帘子出来。一看是个汉官打扮的人,旁边又无监视的金人,放下了心,问道:“卿是何人?”

郎官叩头实对。渊圣真像见了亲人一般,一把把他搀扶起来,问他:“卿曾晚食来否?”

“臣未曾食。”那郎官回答得倒也老实。

渊圣看看木盘中只剩下半个又冷又硬的馍馍,他掂了一下,觉得拿不出手,指着窗外的一溜房间道:“此乃宰相幕次,去此不远,卿可往就求晚食。”然后又向四下一望,低声道:“如无人阻格,卿食了后,却来此处睡。”

过了一会儿,郎官食罢又来。此时油灯已灭,在墨黑中,听渊圣说话:“灯火已灭,朕口渴得紧,卿再摸到宰相幕次,取个火来,兼为朕带盏水。”

郎官第三次入室时,才看清楚这是一间灰墁剥落、尘封蛛网的小室,窗隙漏缝,尖利的西北风不断吹入。一张土炕上只有两条粗毯,并无其他寝具。此外,室内的用具也都撤去,只有一张小杌子和两张破旧的倒是绣了花的坐墩,供他吃饭座次之用。

“事到如今,还讲甚礼仪?卿可睡到土炕上来。”渊圣说着就把一条毯子分给他。那郎官岂敢睡下?他披着毛毯在绣墩上坐了一宵。渊圣倒是睡着了,只是睡不安稳,一夜间醒了几次,又通宵咳嗽不止,每次都咳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心肝肠肺都呕吐出来。第二天,天色微明,二人都已清醒,渊圣哪有心思再细看冠冕,只溜了一眼就说:“卿把冠冕交割与番人,就说朕都看过了无讹。”然后惨然地加上说,“卿今日还能回到东京。朕命悬别人之手,不知尚有税驾回京与卿等再图相见之日?卿回去善自珍摄,得机把朕一夜的苦况说与皇后知道。”

郎官回到小幕次,略述情况,不料宰相何暗示他:此中人语,不足为外人道。好像他们真的还处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仙境中,其乐融融,其乐陶陶。及至那郎官回到东京复命后,要求见皇后密奏。王时雍、徐秉哲问明原委,严厉警告他不得妄言,如有一语妄传,唯你是问。

这个郎官天良未泯,他虽没有机会面告皇后,却在亲友同僚之间,一五一十地把渊圣的苦况都照实说了,戳穿了那道假圣旨中的鬼话,这才使东京人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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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小内监刘当时飞奔而来,兴冲冲地奏禀了一个大喜讯:随行诸臣得知渊圣咳嗽中寒,十分着急,李若水与金方的监视官力争,后者同意诸臣今日晚晌到“大幕次”来起居渊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