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授试以职”与“必累功劳”(第2/5页)

汉儒的参政,使独任“霸道”的秦政转变为“霸王道杂之”的汉政。但这一政治方针之中,也隐含着官僚理性行政和儒家意识形态的调适问题。西汉后期,随儒生政治影响之扩大,儒术的神道化、复古化倾向日益严重地冲击着“霸王道杂之”的传统,并最终导致了王莽“奉天法古”的大规模改制变法。这一变法从儒家经典之中寻求理想社会的蓝图,把合于古制的祭礼、服色、历法、陵庙、明堂、辟雍、乐舞、田制、币制、官制、地名等等的复兴,视为“天下归仁”的标志甚至内容,并辅之以天人感应、阴阳五行、符箓谶纬、魔法巫术之类。战国秦汉数百年来形成的官僚理性行政,因而受到严重损害。

察举选官制也被用来服务于这种复古改制。《汉书·平帝纪》元始五年:“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王莽利用察举罗致到了大批儒生,作为“制礼作乐”的助手。(4)同时察举之标准,也受到了影响。《汉书·王莽传》始建国三年:“令公卿、大夫、诸侯、二千石举吏民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各一人,诣王路四门。”又天凤三年“复令公卿、大夫、诸侯、二千石举四行,各一人。”此“四行”即始建国三年所举之“四科”,二者为一事。(5)它来源于所谓“孔门四科”。《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后汉书·郑玄传》:“仲尼之门,考以四科。”较之汉代丞相辟召之“四科”,这种“四科”少了“明法”一项;这就反映了儒法两家,对“政事”的不同理解。儒家崇尚“仁政”“王道”,但在其“人治”思想之中,对一个行政实体的周密建构和可靠运转的理性技术,却很少阐述。在这方面他们远较法家逊色。而法家的“法治”,则充分体现了依赖理性规程操纵官僚机器的原则。王莽变法舍汉丞相“辟召四科”而转用“孔门四科”,废置了“明法”取士的传统,这与其复古化、神道化的非理性倾向,是一致的。

秦汉以来,社会的功能分化已达到相当水平,政治与行政业已分化为一个自主的领域,有其独特的组织形式与运作法则。理性的官僚行政,对于帝国的维持已不可或缺。王莽的非理性取向的变法的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

光武帝以下,王朝着力恢复“霸王道杂之”的方针。“柔道”与“吏化”兼举并用,尤其重要的是它们是被用一种体现了社会分化的方式区别对待的。意识形态上儒术仍被尊崇,甚至谶纬之学也依然盛行于世,但它们对行政领域的非理性影响,则已受到充分抑制;在行政领域中,王朝着意强化吏治。《后汉纪·光武帝纪》:“是时宰相多以功举,官人率由旧恩,天子勤吏治,俗颇苛刻”,郑兴请“愿陛下留神宽恕,以崇柔克之德”,光武不从。又《后汉书·韦彪传》:“世承二帝(即光武帝、明帝)吏化之后,多以苛刻为能。”又《后汉纪·章帝纪》:“初,光武勤治,孝明好吏事,风声相劝,俗颇苛刻。”这皆可视作重建理性行政的努力。行政领域中,王朝严格地贯彻“吏化”方针。

对西汉丞相“辟召四科”的重申,以及“授试以职”制度的建立,与上述“吏化”倾向显然是一致的。其目的,无疑是为了确保官吏候选人的吏治才能,确保其“便习官事”。《后汉书·章帝纪》建初元年三月诏:

夫乡举里选,必累功劳。今刺史守相不明真伪,茂才、孝廉岁以百数,既非能显,而当授之政事,甚无谓也!每寻前世举人贡士,或起圳亩,不系阀阅,敷奏以言,则文章可采;明试以功,则政有异迹,文质彬彬,朕甚嘉之。

从光武帝之“多以功举”到章帝之“乡举里选,必累功劳”,功次的选官标准得到了一贯强调。章帝对察举“既非能显”的批评,反过来就是说被举之人必须“以能显”,以“授之政事”。这与“授试以职”而使秀孝“便习官事”的意图,显然一脉相承,所要求于官吏候选人的,都是吏治之能。选举“必累功劳”,是为了由“功”以见“能”,以见“政事”之“能”。“试职”之法,在此能够发挥重大作用。

汉代察举制在成立之初,就已包含着多种发展因素与倾向了。在某一特定时期察举出现了某种变迁,这往往就是其中某个因素特别地得到了发展的结果。因此这也就成了我们分析的注目之点。这些倾向或因素之中的重要的一个,我们可以称之为“以能取人”。“能”指吏能、功能。在“试职”、“累功”制度之中,这一因素得到了鲜明而充分的体现。

《周礼·天官·大宰》:“三曰进贤,四曰使能”,郑注:“贤,有善行也;能,多材艺者。”对“能”的解释较为宽泛。《荀子·王霸》:“故百里之地,其等位爵服,足以容天下之贤士矣;其官职事业,足以容天下之能士矣。”是“贤”为“善行”,而“能士”之“材艺”可为“官职事业”。这正与秦汉王朝对“能”的理解相同。例如汉武帝倚重文法酷吏,而酷吏正是以“能”为称的。据《史记·酷吏列传》所载,赵禹,“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张汤,“于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义纵,“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王温舒,“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尹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杨仆,“天子以为能,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对这种吏能、功能的考察,“试职”、“累功”最为良法。《韩非子·显学》:“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当然,每一个王朝政府都不能不要求文官具备行政才能,但具体到选官这一环节上,那毕竟还有重大差别。例如科举制以诗赋八股取人,而诗赋八股与吏治政务并无直接干系,这就不能说是“以能取人”了。顾炎武《日知录》卷八“选补”条曰:

汉时县令,多取郡吏之尤异者,是以习其事而无不胜之患。今则一以畀之初释褐之书生。其通晓吏事者,十不一二;而软弱无能者,且居其八九矣!

东汉察举以功能,取人自郡吏;明清科举试八股,书生宰百里。二制之不同如此。至于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选官先门阀,势族居上品,更不可谓“以能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