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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妈妈生病的消息传开后,朋友们都来看望她。他们神情严肃,衣饰一丝不苟,戴上了自己最华贵的帽子和手套。换作妈妈她自己,如果是去看望重病中的朋友,她也会这样隆重地打扮的。外婆那边的表亲也来了,这些表兄弟姐妹住在伊斯顿,那是在切萨皮克的另一边。托马斯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上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小男孩。那一次,他是跟着妈妈去的。外婆家的外面,有一小片林地,草木丛生,蚊子飞舞,他和妈妈自己动手清理了林子。他们住在一栋小楼里,那是一栋砖砌的小楼,两层楼,上下层各有两个房间。现在,看到表亲们突然都变成大人了,他吃了一惊,其实,他自己也长大了。他和他们握手,无声地拥抱,然后,让他们到屋子里,和妈妈说会儿话。他们回忆起那个夏天,他和妈妈坐着大巴,大巴的车身上涂得色彩斑斓,他们一路向北,到达了特拉华,然后折返来到东海岸去看望表亲们。早上,妈妈在厨房里做早餐,烤箱里烤着苹果派,厨房里洋溢着焦糖和月桂混合的香味。他在林子里玩,捡了很多枯树枝,搭建堡垒,早上还不是很热。到了下午,暑气逼进了林子,妈妈和外婆都坐在安了纱窗的门廊上,在微风中聊着天,消磨着长长的夏日午后。外婆是妈妈的钢琴老师,就像妈妈是他的钢琴老师。日子好像桥下的流水,潺潺向前,一战来了又走了,带走了二十年代。现在,他和他的表亲们都长大成人了,而妈妈正弥留在病榻上。

自从她病倒以后,就再也没回到那个教堂。每个礼拜天,沉默的管风琴宣布着她的缺席。虽然马丁森牧师带领全体教友为妈妈的康复祈祷,可还是无济于事,妈妈的身体,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如果她走了,她的葬礼上,又有谁来演奏管风琴呢?他在祈祷的时候,总是走神,时时会回想着这个问题,它就像一个不协调的错位音符,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响起,让他感到羞愧。

那天,当他回到家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摆满了食物。朋友和邻居们在他家进进出出,带来了自家炖煮的汤锅和烤制的焙菜。她感谢他们的到来,可她说不出话了,只是从被窝里伸出手。他们握着那只手,枯干如柴,冰凉无力。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时,他们都说:“我觉得,今晚很难熬啊。”或者,他们说:“看上去很不好啊,也许医生说对了呢。”

后来,很奇怪地,人们又变得不那么痛苦悲伤了。“看上去很平静啊。”那是住在楼下的黑泽尔先生说的。还有,马丁森牧师,妈妈数十年的老友和雇主,也说了:“今天,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上帝的笑容。”

托马斯在窄小的厨房里加热那些食物,然后端出来,放在桌子上,那里已经放了很多盘菜了。客厅里挤满了妈妈教会里的女人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八卦着东家长西家短,不时地从卧室进进出出,汇报着最新的状态。她看上去更平静了,对的,今天没那么痛苦了。我很肯定。让她睡去吧。接着,她们又过来拥抱他,安慰他,喃喃地说着第二天还会再来看望他妈妈。她们围住他时,就像一群老鸟,他能感觉到她们的体温,闻到她们的体味,喷了香水,扑了粉,带着点酸酸的味道。

然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妈妈在一起。他把杯盘都洗干净了,清空水槽的时候,悲伤和着洗碗水,一起流走了。他在这个屋子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每一块地板的纹理、每一条墙纸的缝隙,他都熟悉,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如果她走了,他也要搬出这里了。可是,到哪里去呢?去寄宿家庭?还是去西部?听人们说,西雅图有工作机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她的房门,准备好被疾病的味道包围。那是一种奇怪的、带点甜甜的味道,现在,那种味道来了,里面还掺杂了一丝陌生的气味,或者,那是白天某一位访客带来的吧。“妈妈,你感觉怎样?”

没有声音,他停顿了一下,是不是该让她睡着?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于是,他看清楚了,她躺在床上,她看上去平静极了,一动不动,好像整个人都沉进了床垫里。“妈妈?”他又叫了一声。

他把一只手放在妈妈的手臂上,倏地跳了开来,仿佛碰到了一只烧红的炉子。其实,那不是烫,而是,冰冷。他又碰了碰她,这一次,他动作放慢了,在他的内心,一切都崩塌了。

“他会上门裁衣服,但不会待很久。”

“先生?”是华叔,还站在他面前,看他没反应,又叫了一声。

你看着那张床,看到妈妈走了。哦,对了,他的衣服。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包括那架钢琴之后,他什么也没了,只剩下两套西服,几件衣裤,皮鞋,还有一只皮箱。那是他爸爸留下来的皮箱,现在,皮箱里面装着他最喜爱的音乐作品,那是他的心血,一辈子的积累。“可我只有这些衣服。”

华叔摇了摇头,说:“裁缝晚上会来。”

“我没钱,我还没拿到薪水。”

华叔的眼睛眨巴着,有点不耐:“先生,你的支票过半个月就来了,裁缝那里可以打个三十天的欠条,没问题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托马斯说道。这是他以前没操过的心,就是想操也没那个能力,“那就没事了。”

说话间,年龄最小的打杂工小孔冲了进来,嘴里嚷嚷着上海话。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一位有点上了年纪的黑人缓步跟了进来,他步态悠闲,晃晃悠悠的,这种步态在托马斯看来很奇怪,简直不像个美国人。这位老黑人头发斑白,眼珠深褐,他打量着餐厅,眼神慈祥而充满善意。他笑着对托马斯说:“你这里不错,很好,很好,我们,都是富豪啦。”

“深有同感。”他站起了身,伸出了手,“托马斯.格林。”

“阿隆佐.罗宾斯,低音贝斯。今天是你的第一次排演,我来接你。”

“谢谢你!”

“我可不想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来啊。”

“心领了,是羊入狮口吗?”

“哦,不不,”阿隆佐咧开嘴笑了,他喜欢这个年轻人谦逊的幽默,“当然不是。”

“吃过早饭了吗?”托马斯指了指那些盘子,都空了一半了。

“谢谢,我吃过了。”

“那好。”那就别耽搁了,他耸耸肩。他穿着一件陈旧的淡褐色羊毛外套,单薄的衣料不足以抵挡外面的寒气。站在穿着考究的阿隆佐旁边,更是显得寒酸。“走吧。”他拎起了跟着他到处漂泊的小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