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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混得过去吗?”他问大路易斯。

“难!在这儿没戏,这里有太多厉害的音乐家了。不过,据我估计,以你现在的水平,在偏远一些的小镇上,还是可以混混的。如果那是你的愿望,你一定要努力,非常非常努力。”

于是,每天下午完工后,托马斯都关起门来猛练舞曲。虽然,他也一天天在进步,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离大路易斯的要求还很远。那天夜里,俱乐部打烊后,大路易斯把他叫了进来。进去之后,大路易斯告诉他有个音乐经纪人正在他这里,那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男人,他需要找一个钢琴演奏家。

“去中国弹钢琴?”

“对,去上海。我早就听说了,那里在招人。”

托马斯瞪大了眼睛。上海!它充满着诱惑,它意味着危险,他在很多歌曲里听到过这个城市。现在,俱乐部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就是他吗?”他指着那位瘦高个子的男人问道。那个男人是在场的唯一一个亚洲人,他脸颊清瘦,在细长而深黑的眼睛下面,颧骨高高凸起。托马斯注意到,他的头发向后梳去,抹着发蜡,十分服帖,他的西服上还留着在行李箱里压过的褶痕。他这一身的绅士打扮,让托马斯心里生出了亲近感。

“过去吧,和他谈谈。”大路易斯鼓励他。

“如果他……”

“就说你是一位钢琴家,然后就坐下来,开始演奏。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工装,这身打扮,和钢琴家的形象太不相符了。可是,也没准儿是件好事,能带给他运气。“弹什么好呢?”他紧张地问道。

“狂想曲。”

托马斯闭上了眼睛,对啊,大路易斯懂他,他真是个天才。《蓝色狂想曲》让他深深入迷,它的旋律,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弹过无数次,熟悉得可以跟着音乐跳起来。于是,他把拖把和水桶往地上一放,动作干净利落。他朝着那个亚洲男子走了过去,脚步落在黏答答的地板上,还没打扫过的地上,都是客人丢下的垃圾。“我的名字叫托马斯.格林,”他说,“我的老板告诉我,你在找人。”

现在,他在上海,和阿隆佐一起。走到弄堂尽头,转进辣斐德路[1]的交叉路口,他们停下了脚步。托马斯打量着眼前这张显然比他更有阅历的脸,说:“看来,你喜欢这里。”

“到这儿来,可是我最幸运的一件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会时来运转的,没想到,只有在上海,好运气才来。在这里待上一阵,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说着话,阿隆佐随意地举起手指一勾,一个拉着黄包车的苦力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们跟前。阿隆佐先爬了上去,坐到了藤编的座位上,他往边上一滑,腾出位置给托马斯,托马斯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儿。这位比他大了好几岁的男人在这儿已经一年了,他当然比他懂得多多了。可是,真的有必要坐在这样的一辆车上,让这个身上套着绳索的可怜人拉着他们走吗?即使是奴隶,也不用干这样的活儿啊。可是,这个光着膀子的苦力不耐烦地跳着脚,在寒风里,他也满头大汗,他的肌肉精瘦紧实,他的腿强劲有力。显然,这个车夫很想赶紧再跑起来。

阿隆佐的目光里饱含着同情,托马斯明白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这道门槛是他必须跨过去的。这座城市是冷酷的,也许,所有的城市都是冷酷的。

“你知道吗?”阿隆佐对他说,“人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主人。”他拍了拍座位。

于是托马斯爬了上去,坐在了他身边。

黄包车驮着他们颠簸向前,在人流中,喘着粗气的车夫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匆匆地朝前赶。托马斯感到头晕恶心,但他不确定,到底是这个车夫让他感到不安,还是这一路的颠簸搅动了他塞了太多早餐的胃。然而,阿隆佐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适,几乎可以说是非常平静,他坐在车上,悠然地看着身边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托马斯也强迫自己把心思从这个车夫身上移开,逼着自己去回想自己离开西雅图之前,别的音乐家是如何向他描述上海的。

“地球上最随心所欲的地方,”这是罗杰.菲尔顿说的,“随便你往哪儿看,到处都是快感、美酒、美女。而且,你挣的钱,和白人一样多。想想这个吧!弟兄们都大把挣钱,谁都能赚。可我就没看到一个人,带回一分钱的,统统在那里花了个精光。”

我可不会,托马斯心里暗暗地想着,我能存钱。但是,当他问起那里的政局时,罗杰的话让他感到不安:“日本人打中国人,中国人互相打来打去,黑帮控制着城市,谁不服,谁就死翘翘。所以,你就弹你的琴,什么也别管,听到了吗?”

不过,林鸣开出的价格很诱人,似乎足以抵消所有的这些不安和顾虑。乐队队员们每周五十元,他这个领班每周一百元,何况,他在技能上还有欠缺。的确,这些都是上海的钱,只值美元的三分之一,不过,林鸣也跟他说了,上海的物价低得跟白送似的——十二元一套定制西服,花两元就可以上餐馆享受一顿晚宴,三元钱就可以包个女人,整晚。而且,在上海,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也都可以有,因为这里没有种族隔离法。当他们的海轮行驶在太平洋上的时候,这个念头让他很兴奋,一直挥之不去。

在家乡马里兰州的时候,他也有过白种女人。有时候,他为派对演奏,派对结束后,运气好的话,他会撞上个寻欢作乐的女孩。还有些时候,他被当作埃及人或者阿根廷人,那么,他就有可能找上个白种女孩了。不过,她们都不是他可能交往的女人,也不是他心里想要的女人。那些浅薄的女孩子,剪着短发,穿着超短裙,是没心没肺的派对动物,她们恨不得每个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因为她们有足够的青春和美貌可以挥霍。其实,在巴尔的摩的时候,他也根本没能力找女孩,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零花钱,可以请他心仪的女孩出去玩。现在,他心里存了念想,希望在上海,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在海轮上,在他那间小小的、四壁都是金属板的船舱里,他从那面钉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庞,仿佛要努力为他的希望找到理由。大家都说,他的长相,继承了他爸爸家族的血统,是属于肤色较浅的那一类。他的奶奶曾经是一位教师,曾祖父是化学家,参加过印第安战争,是第二十五步兵团的一位军官。托马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英俊的外貌,从母亲和外婆那里继承了善于聆听音乐的耳朵。在美国重建时期的那段岁月里,外婆爱上了一位农场主,结果是离开了伊斯顿,远嫁切萨皮克。在那里,她成了一个农场主妇。外婆年轻时肤色仿若奶油巧克力,是个美人儿,老了还是风韵犹存。她把余生都消磨在客厅的那把竖琴上,弹奏着深奥的乐曲,旋律回转,展开一个个令人崩溃的艰难问题。琴声从敞开的窗子飞出去,没有答案的问题落在林子里,芜杂得像这一片丛生的草木。他爱着那片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