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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来。”林鸣对着他喊道,托马斯看到他打开了一辆黑车的门,这是来接他们的轿车。托马斯从来没有坐过私人轿车,这会儿,他滑坐了进去,一时间,皮革的柔滑和芬芳包覆了他。引擎一阵轰鸣,他们的车开进了车道,沿着江边,慢慢地开着。沿江的一侧,是无数个码头,江面上,有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轮船,远远近近,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响汽笛。上海,一个童话般的城市,这是他对上海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不同于他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不过,托马斯还是在这里看到了战争的影子,证明了林鸣跟他描述的一切。沿着码头开过去,他时不时地看见一堆堆的军人,他们穿着褐色的军装,打着紧紧的绑腿,来复枪随意地挂在肩头。

“这些就是日本人。”林鸣说。

“你不是说,他们只是占领了东北地区。”

“是的,上海依然属于中国。但是,四年前麻烦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打仗。后来,在外国势力的干预下,争斗终于停止了,但是,前提是中国方面必须承诺,只有日本人可以在上海驻兵,中国则不可以。”

“什么?这里没有中国的军队?但这是个中国的城市啊。”

“说的就是啊。”林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可是,外国势力又怎能逼迫中国接受这样的条件呢?”

林鸣都要笑了:“你忘了我在船上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上海是个外国租界城市,被分割成了几块小的领地,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对于你们外国人来说,这个城市看起来很自由,但是,我们中国人在这里却是不自由的。不要忘记这一点,你是一位爵士音乐家,你和你的伙伴们应该记住,我们是不自由的。往前看,看到那一排码头了吗?法国码头,那里就是法租界了。我们现在开过的,是公共租界,属于英国和美国。”

“就像外国殖民地。”托马斯说道。

“是租界,”林鸣纠正他,说着他又转向司机,用语调轻快的上海话说了几句,托马斯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觉得他说起话来像唱歌。司机一打方向盘,往右转进了一条大路:“这条是爱多亚路[2],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分隔线。”

托马斯看到,右边的路牌还是用中文写的,而左边,突然冒出了洋文路牌,他看到了珀蒂路[3]、杜浪路[4]和西贡街[5]。这里的建筑有红砖外立面,高大的法国式大开门,还有铸铁的阳台。在马路之间,还穿插着一条条窄小狭长的弄堂,弄堂里,女人挎着菜篮,篮子里是今晚饭桌上的菜;小女孩们结伴而行,手挽着手;老奶奶在照看小小孩。对于托马斯来说,这是非常有异国风情的景象,然而,又有一丝熟悉,让他感到亲切。

就在这时,林鸣突然开腔了:“关于公共租界,也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区域,有一件事你必须了解,它有种族隔离法规。” 托马斯的心倏然一沉,自从上岸之后,他心里的那种愉悦的接纳感和亲切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说什么?”他不相信地看着林鸣。

“虽然这个租界由英国和美国共同拥有,但是,美国的种族隔离法规在这里是有效的,就像你们的南方。”

“像我们的南方?”托马斯感觉到脑门发紧。在这里?在地球的另一边?

“好啦,好啦。”林鸣说道,“不要这样紧张吧,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毕竟,这个法规只局限在那一个租界范围之内,在其他所有地方,你都是受欢迎的。在法租界,那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崇拜像你这样的音乐家。我肯定,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觉得你的身上充满了异国情调,他们会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没有人会在乎你的肤色的。”

托马斯重重地陷入了车座,仅仅在一个租界里面?话虽如此,可他绕不开公共租界,因为它包括了市中心、码头和外滩。所以,当他们的车在法租界驶过时,托马斯的心中充满了新的担忧,难以抑制。

“你看,这里就是你的家,”林鸣手指着前方,说,“我们到了。”他们停在了一扇铸铁大门前,推门进去,是一个精致小巧的前院和一座相当气派的房子。房子是欧式的石砌立面,高大的玻璃窗,屋顶却是中式的飞檐。这么大的房子,起码有四五间睡房吧,托马斯估摸着,这和他出生长大的那个房子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啊。我们是绅士,妈妈总是这样说,但是,那从来都是一种理念而不是现实。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到处和别人挤着住,他多想有一间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啊,这种渴望把他的身体刺得生疼:“有几个人住在这里啊?”

林鸣已经登上了台阶,他回头对托马斯说:“就你一人。”

不可能啊,他心想,跟着走上了台阶,大门应声而开。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穿着白色的短褂,另外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老妇人急急忙忙地站到了他后面。

“这些人都是谁?”托马斯问道。从门里看进去,他瞥到了紫檀木的壁板,玄关桌上,有一只瓷盆,看上去很贵重。

“你的仆人,”林鸣说,“这位是华叔,你的管家。”

“仆人?”这是他在他的新房子里憋出的第一个词,听上去是那么匪夷所思,那么陌生,卡在嘴里几乎说不出来。

华叔双手在胸前一拱,低眉垂眼地说:“是,先生。”

上帝啊!难道那就是昨天吗?当黄包车在皇家剧院门前停下,他和阿隆佐从车上下来时,他心中无比感慨。阿隆佐打开了大堂的门,将那把黄铜钥匙放在了格林的手心里:“这是奥格斯特的钥匙。”

这把钥匙,沉甸甸,冷冰冰。他的这位前任,因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一家妓院里。他把钥匙揣进了口袋,心里不由得一颤,那栋房子,那些仆人,那架客厅里的钢琴,甚至于他昨晚盖的那条丝棉被子,肯定都是奥格斯特用过的。现在,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踩着大理石地板,穿过拱廊,来到了舞厅。舞台上,灯光泛着珍珠白,灯光下,坐着十来个人,他们跷着腿,穿着宽松的裤子,乐器搁在腿上,他们显然在等候着他。

托马斯走向了钢琴,一只手按在琴盖上,掩饰自己的颤抖。他知道,自己是个骗子,不一会儿,他们也都会知道:“首先,在我们开始之前,请接受我诚挚的哀悼。我知道,你们都为失去奥格斯特.琼斯而难过,我深表同情。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也很难过。但是,现在离除夕夜的复演只有十天了,时间很紧张。目前我已经会弹十首你们的演出曲目,但是还不够,我会集中精力,尽快地把别的曲目都学会,希望你们能给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