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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家乡,先是隔着大陆东西遥望,现在是隔着蓝色太平洋。以前,他从来不曾到过大海边,也没坐过稍大一点的轮船。那一年,他和表兄弟们在塔尔伯博特县,在切萨皮克的支流里上下晃悠的时候,那条载着他们的方驳船就是他坐过的最大船只了。在这艘海轮上的第一天,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整整一天都充满恐惧。直到一轮太阳跌入了十二月的海平面,他听到了音乐的撞击声,那是从林鸣的船舱里传来的。他站起身,把耳朵贴向了金属的舱壁。他知道那首歌,那是汉德森的《孟菲斯蓝调》,他以前在收音机里听到过,那还是住在科利尔街的时候。他的心里,涌上了一阵思念,以前的那个家,一下子都回来了。空气是天鹅绒的质地,冬日里,湿润而尖锐,到了夏天,空气变得甜美。他几乎听到了一阵阵的声浪,从远方传来,那是巴尔的摩棒球迷们兴奋的呼啸,是皮鞋和白色大理石台阶轻快接触的声音。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但是没有离开那里的音乐。因为这音乐还和他在一起,陪着他漂洋过海,他变得勇敢而强大了。他走出了船舱,敲响了林鸣房间的门。

他的手指几乎还没落到门上,门已经开了,林鸣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像焦渴的旅人看着一汪清水。后来,托马斯会理解这个男人有多么憎恶孤独,不过,那一刻,托马斯只听见林鸣愉快地对他说:“进来,进来!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露面了呢。怎么了? ”顺着托马斯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马褂上,这是件长及膝盖的中式袍子,里面还穿着件裤子,马褂的两边开衩,便于行走迈步。“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服吗?穿着很舒服,很随意,你以后也试试吧。你喜欢弗莱彻.汉德森?”

“非常喜欢,”托马斯说道,他一直倾慕这位音乐家的节制感和把握度。

林鸣一听,开心地笑了:“他的水平非常高,而且,和你一样,他也是用乐谱的,这有什么不好?不要不好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我看得出,你最拿手的就是读谱写谱。喏,这个给你。”他拿出一大沓七十八转粗纹唱片,往托马斯怀里一放:“拿着,再拿上我的留声机,回你自己的房间慢慢听吧。这些都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演奏的曲目,我们还有二十二天才能到达上海,这点时间足够你把这些曲子都写出来了。这样,你到了以后,至少有点存货了。”

困境中长大的托马斯,在这突如其来的善意面前,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他所需要的帮助,可能来自于朋友,可能来自于家庭,但从来没有可能来自于外人。他嗫嚅着说了句:“谢谢你。”

林鸣摆了摆手:“先不要谢我,我把你带到中国,前途未卜。现在,那里已经危如累卵,日本正在步步蚕食。他们要土地,要食物,要我们的劳力。他们已经占领了一部分北方地区,现在正在往南方扩张。全中国的民众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付他们,可是,中国现在有两股敌对的势力,恨不得杀死对方,他们是共产党和国民党。”

“那我们站在哪一边?”

“哪边也不站,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吧。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个党派,泾渭分明,不共戴天。但是,有一点他们是相通的,那就是都认为爵士乐是个危险元素,是应该禁止的。所以,我怎么可能站在任何一边呢?”

“禁止爵士乐?”托马斯感到很诧异。

“是啊,”林鸣摇着头说,“我知道,听上去这也太荒唐了,不可理喻啊。再说了,无论哪一种音乐形式,一个政府怎么可能禁止得了呢,现在都是收音机的时代了!但是,你听好,小格林。”他开始对格林用起这个称呼来了,虽然他自己也就二十八岁,只比格林大了三岁。“等你到了上海以后,日本人会试图告诉你,我们中国人没有能力管好自己。他们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蛮不讲理。他们觉得我们懒惰,没有组织性,蠢笨,我们需要他们的照看。他们还会告诉你,是我们自己希望他们来的。”

“我不认为他们会告诉我任何事,我只是个音乐家。”

“反正你就记住,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们最终的目的,无非是想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仆。”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整了整马褂,接着说:“我快要饿死了,走,我们吃饭去。”

在太平洋上漂荡了二十多天后,终于,他们在十二月二十日抵达了黄浦江口。轮船顺着蜿蜒的江道缓缓前行,站在船上,能看见沿江的一个个码头,寒风中,苦力们在沿岸的船坞上来来往往地搬运货物。他们的轮船在江里转了一个弯,突然间,外滩就呈现在了他们眼前。迎面,是一排风格多样的万国建筑,廊柱高挺轩昂,立面壮观华丽,高高的尖顶和钟楼画出了独特的天际线。这一排建筑的后面,拥挤着低矮、陈旧的房子,大多数的房子都有褐色的砖瓦屋顶。

轮船挂锚了,乘客们排成队上了摆渡船,然后等待着依次上岸。摆渡船一靠岸,双脚一踩在地上,能量马上就从托马斯的脚底涌上来,这亲爱的坚硬的土地啊。他看见外滩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拥挤着各种交通工具,人行道上也都是人。他跟在林鸣的身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他长到这么大,还没见到过有这么多人的地方。刚下船的旅客,在混乱的人群中,都睁大了眼睛,寻找来接应的朋友、亲戚或者仆人。他们身前身后,挤来挤去的都是人,他们在人流中吃力地前行。坐了那么长时间的海轮,头重脚轻的感觉还没消退,在推推搡搡的人流中,他们脚步不稳地往马路边上走去。

“这里没有海关?”托马斯很惊奇,因为他们直接就上了岸,连身份证都不用出示。

“上海是自由港,”林鸣骄傲地说道,“它向所有人开放。”

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耳朵里灌进了各种各样的语言,中国话,外国话,上海话,外地话。他们的身边,中国男人穿着马褂,外面罩着棉袍,瘦成竹竿的女人们穿着高领旗袍,围着华贵的皮毛披肩。人群中,也有穿着印度短上衣和阿拉伯长袍的男人,有些人的脸比他的还黑。突然间,他和身边的人不是那么不一样了,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不一样,各种肤色,各种装束,各种人种。生平第一次,没有人会带着异样的眼神,多看他一眼。就像这会儿,就在这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无论他做什么都无人理会。走着也好,站着也好,摆弄他那顶帽子也好,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会去在意别人。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简直是太神奇了,他终于可以放松地融入人群,而不用担心被人另眼相看。两位脸色苍白的白种妇女,蹬着高跟鞋,身披羊毛大衣,咚咚咚地在他面前走过,都没扫他一眼。他感觉到,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