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再仔细看看喀布尔的街道就真相大白了。街上根本看不见女人。我在这个国家待了一百多天,还没见过一名女性。我去过一些大人物的官邸,例如沙・汗的府邸,参加社交活动,但是我还没有获准见到任何居住在那里的女性。正是这种现象解释了那些男性的诡异行为:在公共生活中抹去所有的妇女之后,阿富汗人意识到女性的特点仍有可取之处,于是把这些特点派了给男性。在喀布尔上了冻的街道上,我看见的女性姿态,跟我在巴黎大街上看到的一样多,只不过这里是由男性做出来的。

当然说我没看见过女人也不准确。“候的”拉着我跑来跑去的时候,我经常能看见那些戒备森严的高墙里闪过的一个个模糊的人影,从头到脚裹在布料里。那些都是妇女,阿富汗习俗要求她们不穿罩袍就不许在公共场合出现。穆斯林教徒全身披着罩袍,只能透过一个很小的绣花蕾丝的长方块看外面,但是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有很多受过教育的阿富汗男人憎恨罩袍,他们告诉我们,被迫穿着罩袍对女性的健康有害,还会损伤她们的视力,但这个传统却还保留着。一到十三岁,所有的女性就会被赶进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从此无法逃离。

然而,我必须得承认,这些鬼魂一般的人影,让城市生活有了一种深沉的性感。她们所穿的往往是昂贵的织品,上面有美丽的褶皱。与她们相遇自有一种神秘性,让人不由得猜想着这个蚕茧后面藏着何等可人儿。我很少如此关注女人,或者说,痴迷女人,因为我身在阿富汗,而这里看不见女人。

“候的”把我放在清真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这座清真寺像个小型要塞,有两座祈祷用的光塔,坐落在城市的中心。我注意到门口站着三个毛拉——又高又瘦,头发蓬乱,胡子下垂,还有凶狠的眼睛——看起来,他们在守护这座圣殿,并且还在谴责我这个异教徒靠得太近了。我彬彬有礼地注视着他们,而他们毫不掩饰地用仇恨回瞪着我,我心想:就是这样的人统治着阿富汗!

这时,其中一个人,显见得是刚从山上下来,突然发觉我身后有什么异样,于是开始用普什图语高声诅咒起来。另外两个毛拉受到他的鼓动,也开始冲过来,我迅速地躲到一旁,让他们冲过去。他们穿着长袍,摆着胡须,像田里的稻草人似的冲过去之后,我从他们背后看过去,想找找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们如此震怒。我发现打字员麦克斯维尔小姐坐着使馆的吉普车进了城,现在正沿着公共走道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怀里还抱着晚上我们要朗诵的八份打印稿。毛拉们发现了她,一个没穿罩袍的女人,觉得有义务因为违反教规揍她一顿。他和同伴们完全没想到麦克斯维尔小姐是“弗兰基”,他们高声叫骂着向她猛冲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保护她,那三个高个子的毛拉就一窝蜂地冲了过去,向她伸出老拳,胡子和鹰钩鼻让他们看起来活像漫画里的宗教狂热分子。更糟的是——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回顾都更糟——他们还往她身上吐口水,接着麦克斯维尔小姐那神色恐怖的脸上开始有粘稠的秽物淌了下来。

我向那群人冲了过去,抓住毛拉,用普什图语大声喊着:“住手,你们这些笨蛋!她是‘弗兰基’!”

幸亏我能说当地语言,这救了我一命;圣徒们退后了,听到我讲普什图语,他们吓了一跳,否则我这个“弗兰基”居然胆敢袭击教士,说不定他们会煽动教众把我干掉。一个警察悠闲地走过来,故意慢腾腾的,因为他可不想跟毛拉冲突,然后他镇静地说:“大家听我说。咱们这是在喀布尔,不是在山里。放开这女人。”随后这三个狂热的毛拉又去河边给清真寺守门去了。

麦克斯维尔小姐被这突然的袭击吓着了,但还是表现得挺勇敢,不愿意哭出来。我把她的脸擦干净说:“别理他们,都是疯子。我去把司机找来。”

我四处寻找使馆的汽车,最后发现那位阿富汗司机懒洋洋地斜靠在河堤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热闹。他准知道我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出来喝止那狂热的毛拉,也料定麦克斯维尔小姐没有大碍,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必要非跟那些白痴毛拉豁出命来打架。

他踱着步子走过来。“我得把麦克斯维尔小姐送回使馆去?”他用普什图语问道。

“送到意大利使馆。”我解释道。

“小心点,”他警告我,“这些日子毛拉们可不好惹。”

他把麦克斯维尔小姐送走之前,我称赞了她展现出来的自我克制能力。美国国内人士光知道嘲笑美国人软弱,他们真应该看看三月里的那天麦克斯维尔小姐在喀布尔的表现。

她走后,我逛到集市去,其实就是在城里最挤的地方交织着几条狭窄的街道,那里几乎什么都有的卖,大多数货物都是从德里、伊斯法罕和撒马尔罕的仓库里偷出来的。有人叫我放心,不管是新社会的印度还是古代的波斯帝国,就连革了命的俄罗斯也都拿中亚那些世代为贼的家伙没办法,我听了不禁感到一阵邪恶的快乐。比耶稣降生还要早五百年的时候,波斯王国的大流士皇帝行经喀布尔,那时候的集市跟今天的一样,卖的货也一样,也是从一样的旧仓库里偷出来的。

当然,新时代也有新气象。吉列剃须刀片供货充足,德国哥廷根运来的手术剪刀也有得卖。一位很有想法的商人贩卖青霉素和阿司匹林,还有一位从孟买一座遭了贼的军用品仓库里弄来了康贝尔罐头汤和美国汽车里用的火花塞,那时候街面上已经开始出现美国汽车,在喀布尔的街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

然而,街上行人的面孔才真正让我仿佛置身于亚历山大大帝的时代,那时候阿富汗的样貌跟如今一样令人惊叹,却只是雅典城邦遥远的辖地,当时这里的文明高度发达,而彼时英国还杳无人迹,美洲大陆也远未开化。这些行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要冒出火来的样子,一副紧张得发狂的表情,而我目光所及之处则都有神秘的女人身影,身上裹着轻薄的袍子,连她们的眼睛也看不见。

我注视着这些穿梭来去的倩影,像个小伙子一样憧憬着那袍子里面究竟禁锢着什么样的胴体,这时候我注意到——说不清我是怎么注意到的——两位步态婀娜撩人的年轻女子。我打哪儿看出她们是女子?不知道。我又打哪儿看出她们的美貌,看出她们受着情欲的折磨,放荡轻浮?不知道。但我的确了解,这些尤物,无论年龄相貌,都因为她们神秘莫测而格外惹人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