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但是当我们走到城墙边上的时候,情况开始有所好转。我得承认,站在雄伟的南大门旁时,我确实感受到了一股激荡的想象力,还有从马哈茂德帝国传来的细若游丝的回响。这座巨门建造得极其恢宏壮观。城门旁守着两座结实的圆塔,塔上的垛口里布满射击用的狭槽,而窗子则是一道道窄缝,上面也可以布置机枪。我站在城门外,挤在一群游客当中等着拿入城通行证,这时我油然而生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我已然能够理解,当年马哈茂德正是仰仗着这些城墙的守护才得以发动一年一度的奔袭攻击。

我们的吉普车缓缓驶过城门,开进了那些窄街,这时候就算是最迟钝的头脑都能发觉我们的所在之处已不再是喀布尔城了,这里没有布满附庸西方风雅的使馆建筑,也不再有什么德国工程师将大半条河流都控制在手中。加兹尼没有德国工程师,我们已然进入了亚细亚最古老的地方。

最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广场上,泥地上没有铺设路面,四周都是灰扑扑的商店和腻着油垢的饭馆,我们所见到的每个人都穿着脏兮兮的白裤子、垂到膝盖的衬衫、西式马甲,他们披着简陋的外套,还罩着肥大的头巾。他们的脚上全都穿着用破烂皮子做的露趾凉鞋,而且看不到一顶土耳其毡帽。在这里也看不到任何女性,连穿着罩袍的女人也没有。道路两边全是笨重的毛皮货物,用皮囊装着的山羊奶,从南方运来的葡萄和甜瓜,一捆捆的木炭,还有零零碎碎的农产品。跟喀布尔的市场相比,这个地方一副破败景象,颜色单调、死气沉沉、找不到任何舶来品。然而,这种乏味单调自有引人流连之处,当努尔停好车,让我守在车旁而他去找住处的时候,我还有点不高兴。道路实在太糟糕,我们不可能在当天就赶到坎大哈,也不可能在加兹尼城南边过夜。

我仔细观察这座破烂的小广场,看了约摸十分钟左右,这时我发现身边冒出来一群衣着褴褛的阿富汗人,他们都是对弗兰基很感兴趣的城里人。听到我会说普什图语,他们都挺高兴,告诉我加兹尼地区的这个冬天很不好过,食品短缺得厉害,这时候努尔回来了。他一回来,这群人就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我以为是努尔斥退了他们,但是后来才看见把他们吓跑的其实是两个走过来的毛拉。他们瘦瘦的,留着胡子,穿着深色长袍,满脸都是刻骨的仇恨。他们大步走过来,朝着他们最看不顺眼的吉普车,然后对着它,而不是我,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他们越骂越愤怒,这时我开口用普什图语向他们解释说,大家都是朋友。得到了这样的保证,他们的仇恨减少了一些,我们聊起我的旅行。他们其实都很友善,而且在努尔细心的诱导下,他们开始大笑,而刚才那群人又凑了过来。努尔保证说,弗兰基绝对不会对加兹尼的女孩子动手动脚,也不喝酒。他们向我鞠躬告别,努尔悄声说道:“毛拉这边不会出问题……如果我们时间够用的话。”

努尔叫来了一个小男孩,把我领到旅馆前面,而他则把吉普车开到后面的院子里,我们在此逗留期间,吉普车可以被锁在后院,安全无虞了。那个小男孩穿着可怜巴巴的破烂衣裳,沿着一条窄巷子拖拖沓沓地走下去,最后把我带到了旅舍。这是我在阿富汗第一次住店,着实有些兴奋。不过,我只能说这儿的窗子都没有玻璃,门没装锁,没水没暖气,没有吃的,没有床铺,没有床单,只有没铺地板的泥地。然而,它确实有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特点:在房间的泥土地上,堆着五六块我所见过的最精美的波斯地毯。它们都是在俄国古城撒马尔罕编织而成的,由流动商贩背在背上,翻过大山,穿过沙漠,走私进入阿富汗。这些地毯可谓丝线织就的诗歌,其中有三条呈发红的蓝色,另外两条则是炫目的白色和金色。它们堆在旅店的地板上已经很多年了,这里极其干燥的气候令它们免于霉烂,现在看起来还像刚刚织成的那样光鲜亮丽。它们使得旅馆房间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而当努尔・木哈姆德开始把我们所有的行李,包括那两只备胎都卸下来堆在毯子上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沮丧。

“别把东西堆在那儿!”我抗议道。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道。

“就放在吉普车上。”我说。

“放在吉普车上?”努尔张大了嘴,“他们会把我们偷得精光。”

“你已经雇来了两个带枪的人。”我争辩说。

“他们是来防止别人偷车轮子的,”努尔解释说,“米勒大人,如果我们把这些备胎放在吉普车上,那些守门的不出十分钟就会把它们卖掉。”

我感到一阵厌恶,说:“我饿了。咱们出去吃点东西。”

“咱们不能一块儿去。”努尔回答说。

“为什么?毛拉们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我是说这个房间有问题。我们不能不留人守着。得有一个人在这儿。”

我从后窗户看出去,其实只是一条可供步枪伸出去开火的窄缝,指着正懒洋洋坐在空吉普车上的那两个留胡子的大个子守卫说:“让他们过来一个人守着。”

“他们!”努尔嚷起来,“他们会把东西全偷走,然后等我们回来就会一枪把我们崩了!”

“那你干吗还给他们付钱?”我质问他。

“守着车轮子呀。”努尔又说了一遍。

我掩饰不住心烦意乱的表情,于是努尔把我带到前窗户,也就是另一个步枪发射槽那里,然后给我看旅舍的院子,里面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个面黄肌瘦的部落成员聚集在那儿。“米勒大人,”努尔悄声说道,“他们就等着咱们走出房间呢。”

后来我俩决定让我先出去吃饭,大约在下午三点左右我回到广场,想找一家饭店。“饭店”这个词不是很准确,因为我只能找到几个之前见过的油乎乎的街边小食店。里面有一张快要散架的桌子,三把椅子,还有一个水壶,壶沿全被苍蝇屎盖住了。然而,饭馆里的香味又是另外一回事,因为我慢慢开始喜爱阿富汗食品,而这个咖啡馆里又确实有几个好菜。侍者穿着一件烂得出奇的外套,戴着绿色的包头布,给我拿来了一块“馕”。这是一种又厚又酥脆的玉米粉圆饼,面粉粗糙而又营养,捏成雪鞋大小的长条状烘培而成。我们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我们吃过最好的面包,它是被放进陶瓷做的炉子里,架在炭火上烘烤的,一口下去,尝得出麦田的清香。侍者还丢给我一大盘肉饭,这是一种蒸出来的米饭,里面有大麦粒、碎麦粒、洋葱、葡萄干、松子、橘皮屑和一条一条的羊肉。靠着馕和肉饭,我一定能将整个旅行撑到最后,这两种东西我永远也吃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