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吃饭时,早先跟我说话的那些男人又在我身边围拢起来。有两个人坐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其他人站在我身后,我不时地递给他们一块馕,他们则用馕做勺子舀肉饭吃。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把他们的手指伸到我的饭食里来,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在阿富汗人生活中典型的患难与共的气氛。就在我结账并向我的客人们告别时,有几个穿着长外套的男人跑过广场,嘴里还嚷嚷着什么。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正要回到旅舍叫努尔来吃饭,这时我身边那些人忽然激动起来,拽住了我的袖子。这下我得跟他们走了。我们一起跟着打头的那些人穿过广场,走出了城门。我记得当时心想应该回到旅舍去找努尔・木哈姆德,但是又有一股邪气让我停不住脚,过了一会我就来到了城门外的一个地方,混迹于一群暴民之中,而地上正钉着一根大桩子。

那根桩子有七英尺那么高,在另外一边远远地站着四个毛拉,其中有两个先前跟我搭过话。他们表情哀伤、漠然、可怕。那副蓄着胡子、戴着头巾的模样,让他们看起来好像是族长一类的人物。我突然有一种紧张感,觉得我可能是闯入了《圣经》中记载过的、二十五个世纪之前就被禁止的场景之中。那些瘦长、暴怒的毛拉们活脱脱是从《旧约全书》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排骆驼安静地靠着斑驳的古代城墙吃草,那群脸颊晒成了棕色、胡子被风沙吹得灰扑扑的裹头巾的男人有可能是在等待某种尼尼微或者巴比伦的宗教仪式。

我慌慌张张地向四下里望去时,只有一样东西提醒我身处在二十世纪。在加兹尼城的大门外,有一堆原先很可能是皇城护卫堡垒的一部分、而如今已经成了一堆瓦砾的石块,里面杵着一根电线杆子,上面有三根松松垮垮的电线,从加兹尼连接到喀布尔。有了这个,我马上要目睹的这个场景也许在几分钟之内就能传遍全世界,但是在加兹尼城,或许除了努尔・木哈姆德之外,没有人会觉得这件事值得报道一番。

毛拉们祈祷着,夕阳西沉,在他们的脸部掠过了几道堂皇的阴影。祈祷者停了下来。从旁边的城门里走过来四名士兵,都挎着卡宾枪和子弹带,他们中间夹着一个挣扎着的赤脚人,身上罩着粗糙的白色罩袍。我在喀布尔曾见过这种装饰着褶皱的精美服装,上面有刺绣做成的窥视孔,可以向外看,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种习俗的野蛮之处;但是加兹尼城的这种罩袍则是一种粗劣、肮脏的白袍子,上面开了一个小口,比蚊帐眼儿大不了多少。

没人告诉我里面是谁,但肯定是个女人,因为据我所知男人从不穿这种长袍。不管里面是什么人,她经过人群时,一定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刻骨仇恨。

当士兵走到木桩这里时,他们笨手笨脚地把几根钉子钉进了木桩,并把犯人的手捆在了这些钉子上,同时把她的脚踝也固定在木桩底部。然后他们向后退去,那件脏兮兮的白色罩袍将那双赤足完全盖住,现在这个囚犯全身都被罩住了。但是,她仍然完全看得到外面那个充斥着仇恨面孔的世界。

现在那四个毛拉开始祈祷,人群用一种我不明白含义的仪式回应着;接下来,先前在广场上跟我谈话的毛拉讲了一番话,用的是普什图语,这回我听了个清楚明白,尽管这番话针对的是谁我当时还猜不出来。他悲伤地喊着:“这就是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这就是加兹尼城的婊子!这是对敬畏上帝的男人大逆不道!”他结束了讲话,我盯着那个罩着袍子的人,试着猜测她会受到何种刑罚。哪怕她能听到这些指控,她也没有颤抖。

另一个毛拉上前一步,嚷着:“我们研究了这个女人的通奸案,她是有罪的!我们把她交给加兹尼城的男人们来裁决。”他的同伙全都附和着,第一个毛拉领着留胡子的男人们穿过加兹尼的城门走了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他们。

那时我光顾着转过身去看那些毛拉,并没看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听到一声钝响,还有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我快速地环视四周,终于发现一块很大的石头显然击中了那个女人,落在了她的脚下。一定就是她倒抽了一口气。

现在,在我右边那些跟我一道吃饭、并把我带到现场的男人们都跪下开始找石头,小石子一律不用,不一会儿他们手里全准备好了石块,接下来,如同我原先看见那些砸狗的人一样,他们用同样的方式朝那个罩着袍子的人砸了过去。石块从四面八方呼啸着飞向那根木桩,而且大多数都打中了,显然,阿富汗人对于通奸的惩罚非常严厉。

那女人忍着没有哭喊,但是不久人群中却发出了欢呼声。一个力气很大的男人找到了一块特别棒的石头,又大又尖,他用力掷了过去,还特意瞄准了她的身体,石块狠狠地打中了她的肚子,一股血渗出了罩袍。这是当天下午第一次流血,人群为此欢呼起来,但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想到,身体要遮起来不让人看,却让血透过袍子渗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为已受到惩罚的明证,这种方式是多么卑鄙啊。

另一块同样大的石头击中了那女人的肩膀。血流出来,人群又是一阵欢呼。我觉得喉咙里一阵恶心,想道:谁来停止这种惩罚?

接下来我几乎被吓昏了。一个大块头男人,用一块与先前同样大小的尖利石块,十分准确地打中了女人的胸部。血一下子从破烂的罩袍里涌了出来,女人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我想拔腿就跑,但是被一群疯子包围着,而且我读过很多记载,说如果外国人在这种场合犯错就会被杀死。我祈祷着,希望这些男人已经心满意足了,然后我弄懂了士兵们在树桩上钉钉子的原因。这些钉子是为了不让绳子滑脱,而当犯人昏过去,她那浸满血液的罩袍垮了下来的时候,这些钉子让她不至于倒在地上。

自然,我心里想道,这些士兵要把她放下来了。但是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四面八方的男人们又装好了弹药。

又是一阵齐射过去,这具松松垮垮的人体被击中了八九次,幸而那女人已经感觉不到了。接着,一个粗壮的男子喊叫起来,说他找到了一块绝佳的石头,让其他人都住手。人群顺从地屏住呼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瞄准,挥臂,然后狠命地把石头砸了过去。他们跟目标之间相距十五码,石块一闪而过,果然又狠又准地命中了已经没有知觉的女人,击中了她的面颊。她立刻血流满面,人群再次欢呼。

这番击打实在太惨烈了,犯人的手从钉子上滑落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倒在树桩旁。与此同时,人群散开,大家纷纷冲向那具倒下来的身体,开始用大石头砸,因为不管多么强壮的男人也没法把如此巨大的石头扔出那么远的距离。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用巨石砸在那具瘫软的人体上,直到稀烂,他们仍然继续着这种野蛮的游戏,直到现场形成了一个石头堆,正如生活在沙漠里的穷人用来标识坟墓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