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我使用的语言并没有让他吃惊。他后退了一步,冷酷地打量着我,小心地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有没有给纳兹鲁拉的美国太太看过病?”

他怒视着我,用手在身侧画了一圈,好像套了一个保护壳,然后回到办公室,把那道粗糙的木门重重地关上。一会儿工夫他就回到了候诊室,用普什图语喊道:“他必须跟你们所有的人一样排队……一直排到底。”他又把门摔上了。

等到最后一个阿富汗人看完病,天已经黑了,昏暗的候诊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道木门“吱嘎”一声打开,史迪格里茨医生优雅地说道:“也许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他并没有请我进办公室,但是门没关上,有个没加灯罩的灯泡将一些光亮照进了我们的房间。他已经开始谢顶,金色的头发有点发灰,理成德国式的平头,嘴里叼着烟斗。与其说他好斗,似乎不如说他其实甚为恐惧。他的前额已经出现深深的皱纹。“是的,我给纳兹鲁拉夫人做过治疗。差不多是一年前。坐下吧。”他请我坐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而他疲惫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小心这把椅子。”他警告我,“阿富汗太缺木头,每一把椅子都是宝贝。你根本没法想象为了弄到那扇木门我费了多少麻烦。所以我其实不应该那么摔门的,但是有人上门让我觉得很紧张。”他做了一个明显让自己放松下来的动作,然后显出很慷慨的样子问道,“那么你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我还没开口,通向大街的那扇门就开了,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瘦瘦的阿富汗人,后面跟着一个穿罩袍的女人。那女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门旁,男人鞠了个躬,向医生恳求:“我妻子生病了。”他悄声说道。

“好的,”史迪格里茨用一种我认为很不客气的态度粗声粗气地说道,“她来晚了,但是我还是会帮帮她。”他毫无热情地回到办公室,我把椅子挪开,让那女人跟进去,但是她仍然站在外面的房间里,走进办公室和医生谈话的却是那位紧张不安的丈夫。史迪格里茨看出了我的惊讶,说道:“你最好也进来。他可不愿意看见你跟他妻子单独在一起,而且你可能对这件事感兴趣。”

于是一个美国客人,一个德国医生和一个阿富汗丈夫在里屋开始讨论,而那个害病的女人却站在候诊室的门口等着。“告诉她,可以坐下。”医生开口说,丈夫走到妻子身边,妻子顺从地坐在了地板上。

他离开的时候,我有机会好好观察医生的办公室。这个房间又脏又小,地板是泥土做的,完全没有任何医疗设备,只有一个壁橱里放着沾了苍蝇粪的瓶子,里面装着药片。屋里有一张用柳条筐搭成的写字台,还晃着一个耀眼的电灯泡。

那位丈夫回来之后,史迪格里茨问道:“到底怎么了?”

“肚子疼,医生。”

“发烧吗?”

“是的。”

“高烧?“

“不高,中等程度。”

“呕吐吗?”

“没有。”

“怀孕了吗?”

“接生婆说没有。”

“月经正常吗?”

“我不知道。”

“去问问看。”史迪格里茨吩咐道。丈夫听话地去了另一个房间,坐在地板上跟他那位带着面纱的妻子交谈起来。

他走后,我问道:“你不给她检查一下?”

“检查妻子?钻到罩袍里头?不如一枪崩了我。”

丈夫回来了,说他妻子的月经一直正常。检查于是以这种方式继续进行下去。那位丈夫有六次受命去问他妻子有关身体状况的私人问题,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将他妻子的回答向医生转述了六次。有一次,那男人出去的时候,史迪格里茨坦白说:“要是丈夫觉得妻子的病症让他觉得不光彩,就体现出本地规矩的邪恶之处了。他会隐瞒这些信息。如果我开的处方在药剂师那儿卖得太贵,他根本就不会买。”

“那他的女人会怎么样?”我问道。

“她会死去,”他不带感情地说,“也就是说,吃药也只是让她死得稍微晚一点儿。”

那位丈夫现在决心把所有相关的情况都告诉史迪格里茨医生,然后他就等着医生作出决定。“这事儿真叫人惊奇,”史迪格里茨用英语说道,“但是过一阵子你几乎可以靠本能猜出来那女人是怎么得的病,也许就跟给她把脉量体温知道的一样多。”他用普什图语交代丈夫去给妻子买什么药,那男人放下一点可怜的小钱,医生也收下了。当男人去告诉妻子的时候他没关门,我能听见他跪在女人身边,让她宽心,安慰着她,满脸怜爱之色。他的那位裹在罩袍里面、肯定是得了重病的妻子,喘了两三口粗气,然后站起身来跟着丈夫走出了办公室。

“现在谈谈纳兹鲁拉太太的事吧,”史迪格里茨说道,“既然你对她的事情感兴趣,你肯定是美国大使馆的人。”

“正是。”

“他们派你来监视我?”

“没有。”我撒谎道。

“你撒谎。此时此刻,你正在想着呢,史迪格里茨这样的男人在坎大哈的狗窝里干什么?你尽管监视我吧,我也会盯着你的。”

我还没回答,史迪格里茨突然跳起来跑向通着大街的门,并且把门插上了。之后他反坐在一把椅子上,让摇摇晃晃的椅子背托着腮帮子。“年轻人,”他说道,“可以劳驾你递给我烟斗吗?”他很疲惫,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回到候诊室跟他一起,仔细地观察着他点好了烟斗。他的手绷得紧紧的,但是我没忘记,他刚刚劳累了一天。他那留着短头发茬的前额比一般人略大一点,那双蓝色的眼睛不管看什么都是一副既玩世不恭又充满挑衅的眼神。他有发胖的趋势,而且很明显他不是那种自制力超强的德国人。我很喜欢他不假思索的坦率,本能地认为他应该搬到喀布尔。在那里,各个使馆都有付得起诊费的病人。不出他所料,我观察着他的时候,脑子里最主要的问题的确是,“像他这样的人在坎大哈的狗窝里干什么?”

“纳兹鲁拉的太太有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住在这个地区,”他不太情愿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她失踪了。”

“什么?”他问道,真心实意地感到吃惊。

“是的。她的父母跟她失去联系已经十三个月了。”

他笑了起来,虽然不是放声大笑,但也没有刻意掩饰。“你们这些美国人啊!我父母有四年都没听到我的消息了,但是他们可不会跑到德国大使馆去。”

“对于嫁给阿富汗人的美国女人来说,情形有点儿不一样吧。”我尖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