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他犹豫了。从柱子那里可以看见我坐着的地方,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恐怖和厌恶的神色,但是他没法不继续讲下去。“每天早晨,我们让西姆·列文一丝不挂地走进一个精确控温的房间。我们将温度调得越来越低。八个小时后,我们把他放了出来,让他回到那些满是不起眼的犹太人的笼子里去。开始他只是穿上衣服,然后跟他们聊天。后来,他回去的时候被冻得浑身青紫,两个肥胖的中年犹太妇女开始照料他。她们抬起他那冻僵了的身体,夹在两人中间,好像他是一个婴儿。那个笼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把省出来的衣服盖在那三个犹太人身上,盖在那两个胖女人,还有浑身战栗的西姆・列文身上。

“我开始恨起这个坚强的小个子犹太人,因为每一次他走进那个房间都会平静地宣布说,我还活着。说完,无论那天遭受过怎样的对待,那些犹太人都会欢呼起来。我还活着。现在对于他们来说,让他活下来变成一件象征着荣誉的大事。他们给他省下吃的。给他按摩。给他偷来药品。他们的意志使得他也坚定了活下去的决心。

“他所忍受的那些折磨,没人能受得了。他浑身发青,吊着他那肮脏的、萎缩成一团的小阴茎回到笼子里去说,我还活着。然后那两个胖女人,想起自己死在德国某地的丈夫,会张开双臂迎接他。

“这时候,肺炎流行起来了,每天早晨他开始用同样的话来问候我。彬彬有礼。早上好,教授先生。我还活着。”

史迪格里茨靠在柱子上,因为内心的恐怖而虚弱不堪。继而,他用幽灵似的、与一片死寂的房间十分协调的声音说道:“一直以来,我那个卑鄙的妻子会跟任何有点权力的人上床。”他满脸哀求地看着我,一副没法自我救赎、只得向牧师或犹太拉比求助的男人脸上那种可怜相。他用近乎哀号的声音争辩道:“然而在实验的事情上我是诚实的。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杀死西姆・列文,然后他就不能再说‘我还活着’这种话了。不,我严格地按照计划执行试验进度。我们每天都会降低温度。我的记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跟原计划一模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比任何人敢于作出的猜测都要长得多,这个肮脏的犹太佬——”十分钟之前,他还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感染了肺炎。他本该就此死去。不管参照哪种人类案例,他都该死了。但是不知怎么的,那些胖女人竟然给他注入了活力。所有被我夺走的东西,她们都还给了他。在最后的三天里,他说话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他还是呼哧呼哧地说着,早上好,教授先生。我还活着。”

“最后我们终于把他击垮了。你能相信吗,米勒,他一丝不挂地熬了三天,房间里只有零上两度,按照你们的温度计量方法。”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然后,他狂怒地喊着:“所以,你这个愚蠢的美国人,昨天我作不出那个决定。如果我们把他留在坎大哈,约翰・普利契特就会拒绝活下去。如果西姆・列文可以拒绝死亡,那么为什么普利契特不能拒绝活下去?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万事通先生。”

“后来怎么了?”我语气充满恐惧,也没有试图掩盖。

“他死了。比我们预计的整整晚了两个星期……十四天,然后他就死了。负责人对那几个胖女人非常生气,他把整个笼子的犹太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我喊道,“说下去。送到哪里去了?”

“送走了。”他呆滞地重复道,然后他的语速快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他签署了命令……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史迪格里茨,”我平静地说,努力克制着自己,“你在说谎。”

“不,不,米勒先生。是他签署的命令。”

“你说谎。”我不为所动地重复道。

“没有,老天爷在上,是他签署的命令。对于西姆・列文的死,我是有责任的。这一点我承认。那些记录会证明我曾在他身上犯下的罪行。但是其他的人……”

“史迪格里茨!”我嘶吼着,一股外力驱使我站起身来,“我就是犹太人!”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然后瑟缩着靠在柱子上。他试图大笑起来,好像我在闹着玩似的。他动了动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终究没有笑出来,而是跑到柱子后面躲了起来。“米勒先生……”他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我要杀了你。”我威胁道,向他猛冲过去,但是他利用那根石柱巧妙地保护自己,使我碰不到他。

那个大屋子里没有家具,除了那把他用来刮石膏的小刀之外也没有任何武器。那把小刀就扔在地上,就在我脚边,但是我却没有注意到。令我吃惊的是,史迪格里茨离开了藏身的柱子,向我猛冲过来。我觉得自己能打得过他,虽然他比我重,但是我肯定能把他揍得四脚朝天。然而我的这番准备徒劳无功,因为他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俯身一冲,把小刀压在身下,然后一跃而起。

“我要杀了你。”我慢慢地重复道,“为了西姆・列文,也为了笼子里的其他人。”他对我冷笑了一下,用两只手拿着刀子,笨拙地放在胸前。我假装对准右边猛击了一拳,然后又向左边佯攻了一下,实际上直捣腹股沟。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下,将其打倒在地,他尖声惨叫起来,那把没用的小刀还握在胸前。如果房间里有把椅子的话,我早就抄起椅子把他打死了,但当时我只有自己的双手,我强忍着才没有跳到他身上,而是用脚野蛮地踹着他,而他则蜷成一团躺在地板上。然后,我又一次佯攻向他的头部,脚下却大力踢向他的肚子,他的身体伸展开来,那把刀子也轻轻地掉在土堆上。我用足球运动员的冲刺动作向他猛扑过去,双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正要开始掐他的脖子,这时驼队旅社那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缕日光照了进来,一个身材很高的阿富汗人也走了进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以普什图语问道:“是谁在驼队旅社里打架?”我抬头看了看,望见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留着大胡子,戴着飘逸的头巾。他的胸口挎着子弹带,腰里别着银质把手的匕首。

“是谁在驼队旅社里打架?”他重复道。

“没人。”我一骨碌爬起来,用普什图语回答道。

“那好。”他喊着,用套着靴子的脚灵巧地踢了一下,我们那把小刀就飞起来碰在墙上,然后又轻轻地落在地上。他捡回了刀子,将它别在腰里自己的那把刀子旁边说:“这把刀放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