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三四天以内,你们必须回来。”我开着玩笑,但是我想起了纳兹鲁拉对于单车闯沙漠有多么恐惧,于是我把所有的水罐都装满了甘甜的清水,递给了他。一边这么坐着,我一边说:“千万别把这辆破车开到石膏上去。”

上路前,他向我保证道:“我回来接你的时候,米勒,关于艾伦的所有问题,我都会为你解答的。我保证。”他朝着那片让他大为恐惧的沙漠开了回去,我注视着他的车子向东越开越快,而那面孤零零的旗子在火炉似的空气里猎猎飘扬。

黄昏时分,史迪格里茨医生和我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喝了一点咸咸的水。靠这个我们应该能活下来,但是前景并不乐观。我们走出去,看着灼热的太阳在沙丘后面沉了下去,然后并肩坐在怡人的凉爽空气中,直到巨大的晚星和洁白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我们正要起身回去,这时史迪格里茨悄声说道:“那是什么?”随即我们听到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好像有人正在悄悄地摸到我们身边。

我们大气也不敢出,然后看见一小群瞪羚朝着月光的方向快速移动着,它们的动作看上去比在日光中更加优雅。这群瞪羚一直在北方的某个地方觅食,现在要回到沙漠里的安全地带,一个不会受到天敌惊扰的地方。这群瞪羚与我们刚刚目睹的惨痛死亡反差如此巨大,史迪格里茨和我盯着它们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突然拍了一下手,那群小动物受了惊吓,跳起来像旋风一样逃进了月光之中,最后消失在沙丘那边。

“无比曼妙。”史迪格里茨悄声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跟这个德国人感同身受。我仍然想知道他为什么要作出那个不可思议的决定,非要把普利契特拖入沙漠之中,我刚要问这个,他说道:“九点过了。咱们准备睡觉吧。”我们走进那间空旷的驼队旅社,点燃了我们的科尔曼油灯,小心地避开远在堡垒另一头的那根诡异的巨柱。但是没办法,它就矗立在那里。

我说:“在察哈尔的时候,你拒绝给出治疗方案,这让我觉得很吃惊……当时的情况很清楚,一旦普利契特把那条病腿拖进沙漠,他必死无疑。你为什么不肯站在我这边?”

“他必死无疑?”史迪格里茨谨慎地问道。

“当然。就连我都看得出来。”我说话的语气里有某种东西,破坏了刚才欣赏瞪羚时那种声气相通的默契。史迪格里茨也许怀疑,我在回到喀布尔之后会借普利契特的事不把他推荐给我们的大使。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云,不高兴地问道:“这么说来,连你也能作诊断了,嗯?那么让我告诉你,年轻的朋友,我作不出那样的判断。我当医生的年头差不多跟你的年龄一样大了。米勒先生,有很多病症你没有资格下判断。”

他突然站起身来,脚步沉重地走到柱子那边,手里拿着我们唯一的一把小刀,仿佛受到某种强大外力的逼迫一样,用它使劲地刮着柱子外面的石膏。

“纳兹鲁拉说,这是他们的民族纪念碑。”我在房间的另一头警告他。

“这是宇宙的纪念碑。”他纠正我,“我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喊道,“到这边来,米勒。是人的头骨。”

我明知不妥,但仍然缓慢地走到房间另一头,手里托着那盏科尔曼油灯,史迪格里茨医生一把抢了过去,把油灯抵在柱子上。我看到,在一寸厚的石膏后面有一个圆形骨头。“这是头骨吗?”我问道。

“是的。你估计这柱子里有多少具尸体?”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做了一个诡异的动作。他把油灯放在一块空地中央,说道:“这是中央柱。”然后他平躺在地上,脚趾头放在那盏油灯旁边,命令我:“在我的肩膀处做个标记。”我在地上画好标记后,他翻了个身,好让我第二次标出肩膀的位置,就这样围着那根用油灯代替的圆柱绕了一圈。

“好了。”他多少有些满意地总结道,“差不多一层能挤下三十具人体。现在的问题是,一共有多少层?”他后退了一步,计算到天花板的位置有多少层,“可能有四十五层。”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恐怖的神色,“我的上帝!这根大柱子里有超过一千三百具尸体。”

我们坐在地板上,观察着这座可怕的纪念碑,史迪格里茨那种专注的神情打动了我。最后,我问他:“普利契特去世的时候,我看到你在身上画十字,我没看错吧?”

“你没看错。”

“你过去是天主教徒?”

“在慕尼黑的时候是的。”

“但是你放弃了天主教。”

“当然了。因为我要在这里过完我的余生。”

“为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肯定有人告诉过你,米勒先生。”他不高兴地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根柱子才让我如此着迷。它给了我希望。”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这证明了一件我一直心存怀疑的事情。我们在德国的所作所为……真正可怕的行径,人类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他居然拿野蛮时代的成吉思汗大帝为生活在文明时代的阿道夫・希特勒开脱罪责,我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他就补充道,“在每一种文明里,都会有一些人横行霸道。幸运的话,我们就能及早阻止他们。如果不够幸运……”他指了指柱子。

午夜来临之前,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讨论这件事,他讲了在德国的所见所闻,说这种病态的行为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在任何国家,为他的观点提供了强有力的论据。我反对这种宿命论,但是他用激烈的语气对这一观点大加阐述。

“确切地说,”他说,“我没有去过美国,但是我看过你们拍的电影,读过你们写的书籍。我很确定,在你们的国家要找到纳粹党卫军的志愿者来收集黑奴并把他们扔到集中营里,简直是轻而易举。”

“等一下!”我喊道,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感。

“米勒先生!”他回答道,把我的脸扳到他的脸跟前,“你心里难道不明白,你们会对黑奴做出跟我们对待犹太人一样的事情吗?”

我平静地说:“不要因为我们有少数几个变态的人,就来判断我们整个民族。”

“你们有很多很多的变态,多得数也数不完。”他向我保证,“我们在犹太人身上大发淫威。有一天你们会对黑奴大发淫威。”

“但是肯定做不出布痕瓦尔德【12】那样的事情来。”

“刚开始,确实不会。”他赞同地说,“你们的理性不允许你们做出那样的事情。你们有《人权法案》……但是过上两三年,经过一番大肆宣传……总统、教会、报纸、电影、工会……你难道不能理解你们会有很多美国人想要用机关枪扫射黑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