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上的北大文研所(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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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古文字学的李孝定也在板栗坳开始研究生学业,他跟随董作宾研究甲骨文。他回忆:

民国三十年的春天,我就到重庆拜见傅先生。傅先生听我说明来由之后,哈哈大笑曰:“此北京大学之所以为北京大学也。”然后傅先生说:“如果你愿意上课,就去昆明;如果你愿意自修,现在史语所搬到四川李庄,那儿的参考书及第一手资料最为丰富,你就到那儿看书好了。”当时我选择了自修,以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的身份,到史语所借读。16

李孝定的学业受到师长们的关照。1941年,罗常培写道:“李君孝定今年春天才到李庄,他的研究范围是古文字学,彦堂教他先把甲骨文现有的材料编成一部字典,等完成后,再定论文题目。他能够跟着董先生看到外边罕见的材料,受到踏实谨严的训练,将来的成就应该很可观的。”17研究生毕业后,李孝定留史语所作助理研究员,在李庄栗峰山庄一个叫戏楼台的小院里,作董作宾(字彦堂)的学术助手。他回忆:

20世纪40年代李孝定跟随董作宾整理甲骨文的戏楼台。

彦堂将自藏朱芳圃《甲骨学文字篇》借我,我将研治诸家考释甲骨文字之作,以毛边纸录成笺条,尽行粘贴其上,天地图中,也朱墨灿然,批注殆满。如此又一年,那本《文字篇》,成了胖胖厚厚的一大本,第三年才开始撰写《甲骨文字集释》,又一年而成书。这三年中,师徒二人,据大门板摆成桌子的两边,猫在戏楼院的戏楼上,唱了三年戏。我是跑龙套的,戏码就是这本《集释》,彦堂先生是京朝名角,唱的是大轴,戏码是《殷历谱》。这可算学术界的一段小掌故。18

从学生到助理研究员,李孝定换了一种身份,也换了一种心情。他向史语所学术“集刊”投了一篇文稿,不久就被退回。他猛然悟道这是违背了傅所长“进所三年内不得撰文的明训”。当初的心境,李孝定说:“这是我生平所受最严重的打击,因此造成的自卑感,压抑了我至少十五年。”然而经此“打击”,李孝定继续坐“冷板凳”,日后在甲骨研究领域终成大家,撰有《甲骨文字集释》《汉字的起源与演变论丛》两部专著,被誉为甲骨文研究的“拓荒者”之一。

马学良师从李方桂,攻读语言学。他的前期学业是在田野中完成的。1940年,他随老师至云南路南调查,记录倮倮语。倮倮,也写作“罗罗”,即现代的彝族,是中国最古老的少数民族之一,人口多,支脉复杂,有独特的宗教信仰、社会制度和文化形态。19

李方桂与马学良去的云南路南县尾则村不足百户,偏僻贫困,对外交流少,类似语言孤岛。李方桂选中尾则村调查,重点是倮倮语中的撒尼语。他们找到村里一位小学老师做发音人,采用随机的方法,实指现问。从身体的器官,室内的陈设,到门外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瓜果蔬菜、山川人物等,边问边用国际音标记音。当晚,把抄下来的卡片再请发音人重新核查一次。

中国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

尾则村的住宅,是下边养牲口堆柴草上边住人的干栏式建筑。阁楼仅半人高,进出都要弯着腰。平时臭气弥漫,做饭时浓烟呛人。当地缺盐少菜,只有干胡豆和干辣椒就饭。快乐的天性总是勃发于原始蛮荒的环境。马学良发现,房东每晚都要把他那十六七岁的女儿撵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村外有一处共房,每天晚上青年男女都要到那里唱歌跳舞,调情欢闹,寻找配偶。共房是禁止外人的。于是老师李方桂托人,把他们偷偷领进去。藏在漆黑的角落里,他们欢喜莫名地听着篝火边男女歌手的对歌……路南一月,老师和弟子都瘦了十多斤。撒尼人的词汇总算完成了记录,还整理了语音系统。囿于时间和经费,却不能再记录语法系统。回到昆明后,马学良在李方桂的安排下,找了一个撒尼人中学生作讲述人,日积月累竟记录下四五十个故事。

1940年秋,马学良随着史语所转移李庄板栗坳。当时语言组从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仅有李方桂和马学良、张琨师生三人。在李方桂的指导下,马学良继续整理倮区的语言调查,写成论文。他发现了元音松紧的特性,强调了其在倮语及藏缅语系的重要性。1941年6月,语言学教授罗常培在板栗坳考察马学良的学术水准,他写道:

三日上午约马学良君来,评订他所作的《撒尼倮倮语语法》……李先生对我说,他这篇论文在已经出版的关于倮倮语的著作里算是顶好的。这虽然含着奖掖后学的意思,但是我看过论文初稿后,也觉得李先生的话不算是十分阿好或过誉。我一方面佩服马君钻研的辛勤,一方面更感谢李先生指导的得法。自从几个文化团体流亡到西南后,大家对研究藏汉系的语言感觉浓厚的兴趣。但是我们却不想一个人包揽好些种语言,我们只想训练几个年轻的朋友各走一条路,然后汇总去作比较的研究。这几年来,除马君外,还有陈三苏女士治苗语,傅懋勣君治倮倮语和麽些语,张琨君治摆夷语和民家语,那庆兰君治仲家和水户语,葛毅卿君治苗傜语,高华年君治纳苏语和窝尼语,都有相当的成绩。20

论文《撒尼倮倮语语法》几经补充修改,终于完稿。这是语音学20世纪20年代传入我国后,第一部用现代语音学理论,描写实地语料的少数民族语言学著作,通过对撒尼倮倮语的研究,揭示了藏缅语的重大语音和语言特征。1949年后,倮倮改称彝族。1950年,马学良的论文最终以《撒尼彝语研究》为书名,由中国科学院编辑,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原来的序言中,马学良对恩师李方桂充满感激,后来的版本中这几句话被完全删去了,或许是迫于情势。彼时,李方桂已远渡重洋,执教美国夏威夷大学。那时的美帝国主义是中国的头号敌人。

任继愈读北大文研所的导师是汤用彤,副导师是贺麟。他做的论文是《理学探源》。理学盛于宋朝,但源自隋唐,且涉及佛教,需查考《大藏经》。当时昆明没有《大藏经》,只有史语所有一部,于是任继愈随史语所到了李庄。1941年7月4日,罗常培参加了任继愈的毕业答辩,他后来写道:

四日上午,约任君继愈来评订他的《理学探源》。他在论文节要里自述宗旨:“治哲学史首在辨其异同。同者何?心也,理也。异者何?象也,迹也。凡人同具此心则同具此理,语其真际东圣西圣若合符节。万民虽众,即是一人之心;百世虽久,即是当下之理。万象森然不碍其为一本,此即所谓同。理诚一矣,然其表诠之际,其语言文字之习惯, 当前所受之尘境,问题之结症,则各民族不尽同,各人亦异,故西洋印度各有其精彩面貌,则所谓象也,迹也,此其所以异也。”任君在汤锡予、贺自昭两位先生指导下, 两年工夫居然深造自得,穷源竟委地作出这样一篇论文来,足见他很能沉潜努力。论文全稿虽然还没抄完,看过旨要和纲目也约略可以窥见一斑了。我和他谈完话觉得很满意,只对于全文结构上表示几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