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霁月 和而不同李济与胡适的相济与不适(第3/4页)

酒会上,胡适首先致辞,他说:“我是一个对物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但我却有两个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北大物理系主任饶毓泰,一个是曾与李政道、杨振宁合作验证‘对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吴健雄女士。而吴大猷却是饶毓泰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排行起来,饶毓泰,吴健雄是第二代,吴大猷是第三代,杨振宁、李政道是第四代了。这一件事,我认为生平最得意,也是最值得自豪的。”

与胡适的高调不同,接下来李济的讲话语调低沉:“我感到科学思想在中国社会生根不成,是最大的问题。经过五十年提倡,今天我们的成绩如何?一切科学设备是从外面买来的,学生最后必须出洋去,我们有什么样的科学大著作?还比不上日本。我真不敢乐观,科学不能在这里生根,就觉得它是舶来品。”后来吴大猷和胡适的发言均认为李济的想法太过悲观,不免让人气馁。不久,胡适因心脏病猝发而倒地身亡。

在场的近代史学者吕实强,在《忆胡适最后的一次讲话》中这样写道,下午五时酒会开始,胡适“高高兴兴地走到麦克风前致辞”。接着,胡先生邀请讲话的“第一位是凌鸿勋先生”,“接着起来讲话的为李济先生”。他说,“……去年十一月间,胡先生接受外国人的邀请,发表了一篇‘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的演讲,其中的内容,虽然有些小的地方和我的看法并不全然相同,但大致我都是赞成的。谁知却引起很大的讨论。”李济讲完,胡先生说,在台的院士就只请两位(指凌、李),国外的院士,一位是从三位物理学家中推定的吴健雄,另外一位则请刘大中。“吴健雄表示,在中午时他们已推定吴大猷,于是胡先生便请吴大猷先生”讲话。吴大猷讲完,继之,胡先生再请刘大中讲话,刘客气,只谢谢“中研院”送他的书刊。“于是胡先生再起来讲话。这一次,他的心情相当的激动,这主要应该是因为李济先生对于国内的科学发展,感到悲观,并且提到他发表‘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演讲后,遭受许多人的批评和攻击。本来他的心情便相当低沉,只是因为开院士会议,尤其是吴大猷、袁家骝、吴健雄、刘大中等院士的到来,使他的心情为之一振。所以在酒会开始时致辞,能够平和愉快。但李济的讲话不免使他再陷入低沉”。“先生讲到这里,声调有点激动。”现在想来,倘若胡适就此打住,不再讲下去,不让自己继续激动,或许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先生正在大声疾呼的时候,突然把话刹住,也许感到不适了”,胡适急忙接着说:“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大家再喝点酒,再吃点点心吧!谢谢大家。”这时正是六点半,客人开始回去了。先生还站在刚刚讲话的地方,和一些告辞的人握手,正要转向和谁说话,忽然面色苍白,晃了一晃仰身向后倒下,后脑先碰到桌沿,再摔到磨石子的地上。站在他附近的凌鸿勋、钱思亮等,连忙伸出手来扶他,已来不及了……

1962年2月24日下午六时,胡适生前最后遗照。

胡适辞世后,蒋介石写下一副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以示哀悼。第二天,宋美龄看望了胡适夫人,劝她好好保重。27日,蒋介石又送来挽额,上书“智德兼隆”四个大字。3月1日是公开瞻仰死者遗容的一天,蒋介石前来吊唁。鲜花、挽联、祭幛、花圈、哭声和哀乐,整个台岛哀荣备至。

在悼念胡适的追悼会上,李济送的挽词只是三句小诗:

明天就死又何妨?
努力做你的工,
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挽词的出处,是丁文江生前最喜欢的两句名言,傅斯年在纪念丁的文章里引述过,“准备着明天就会死,工作着仿佛永远活着的”,这三句话是从一本书里摘录下来的,英文是“Be ready to die tomorrow ;but work as if you live forever”。当年丁文江曾请教过胡适怎样翻译才好,胡适在《丁文江的传记》里,把这段话译成了如下白话韵文:

明天就死又何妨?
只拼命做工,
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李济的挽联,既是对1936年去世的丁文江,1950年去世的傅斯年和新逝的胡适的共缅,也是一种自勉。古人谓“既念逝者,行自悼也”。

也许胡适最初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就是根本不能让李济讲话。于是,围绕胡适的死便有各种说法。其中之一是胡适的病情发作,是受了围剿的刺激,而李济就是参与围剿的一类人。也有更多的人指责李济不该在那种场合唱对台戏。11

李济为何要讲那些话,那些话是否冲犯了胡适?回答这些问题得研究李济在1962年2月24日前后的心态,也要追踪他的思想根源。

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生根,这个问题在科技史研究中被称为“李约瑟难题”。爱因斯坦在致斯威泽的信中谈到:“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的:希腊哲学家(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发明了形式逻辑体系,以及(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在我看来,人们不必对中国圣贤没能做出这些进步感到惊讶。这些发现竟然被做出来了才是令人惊讶的。”12这些观点深深地刺激着李济。1952年8月,他在为石璋如编著的《考古年表》作序时说:

中国学术界接受科学方法是很晚近的事,不必讳言。有一次斯文赫定告诉中国的科学家说:“李希霍芬在中国调查地质总算有凿空之功了,他的能力与见识都是不可多得的。但是他始终不相信,中国的斯文秀才会放弃蓄长指甲、出门坐轿子并带一个书童侍候的习惯。”他的意思,就是“田野工作”是欧洲科学家的法门;中国秀才不但不会学,也学不会的。但是斯文赫定说:“假如李希霍芬晚生五十年,他的意见就一定不是这样。”13

1953年8月,李济在《自由中国》杂志上发表了《关于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思想的几个问题》一文。他首先转述罗素关于中国人面子观念的印象:罗素说,他在北京教中国学生,也同在剑桥教英国学生一样,学生若有不用功者或作业不够标准的话,他总是尽责直率地教导他们。但中国学生的反应却有些两样,要是不努力而告诫他的话,他们总表现得忸怩不安,而不是恭敬受教;好像所教导的话,使他们失去了“面子”。在罗素看来,人与人相处,完全以直道而行,也许要使精神过分地紧张,人生乐趣减去不少;但是若把诚意隐藏一部分以将就面子,岂不有伤追求真理的精神?讲面子与追求真理,有时是不相容的。进一步地说,愈是讲究面子的人,愈不会对于追求真理发生兴趣;故重视面子的中国社会,同时就没产生真正的科学思想。李济认为罗素的看法切中肯綮,阻碍科学思想在现代中国推进的因素,主要表现在:以“礼”为核心培植的中国文化主流涵育了“有称”的等差,这就是中国社会最讲究“面子”的理论基础,这样就跟追求真理的科学思想日渐分歧。旧教育的核心是从写八股到对对子。沉浸在巧妙工仗对联中的心灵,不易接受逻辑思维。使用由对联塑定其结构和性能的文字,对推进科学思想会产生许多不便;现代科学思想不迷信文字威灵,注重官觉与外部的实物接触,文字始终只是工具;今后中小学的科学教育应以实物认识代替文字背诵;大学中近乎职业训练的教育应放在工厂内;做研究性质的科学,学生除本国文字外兼能用一种外国文字作思想工具,方够入学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