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法阴阳道德

(一)论名家之起源

(二)论法家之起源

(三)论阴阳家之起源

(四)论道家学说所受隐士人生态度之影响

(五)论刘歆诸子出于王官之说

在《原儒墨》一文中,我说:“道家之学即出于隐士,已详于余之《中国哲学史》中。此外阴阳家者流,出于方士;名家者流,出于辩士;法家者流,出于方术之士;当别论之。”本篇即继续《原儒墨》讨论此诸家所自出。读本篇者须先看《原儒墨》。

一 【论名家之起源】

在《原儒墨》一文中,我说:“名家者流,出于辩士。”依现在我的意见,辩士一名,虽为先秦书中所常见,但似指一般“能说会道”之人,而非社会上确有一种人,称为辩士。名家者流,盖出于讼师。

《左传》谓:“郑人铸刑书,叔向使诒子产书曰:‘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争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昭公六年)又谓:晋人“铸刑鼎,著范宣子所谓刑书焉”。孔子批评此事说:“民在鼎矣,何以尊贵?”(昭公二十九年)春秋之末,各国逐渐公布法律。自守旧底人之观点观之,则若有公布之法律条文,则人民必就其条文,“咬文嚼字”,以求获得利于其自己之解释。此所谓“民在鼎矣”;所谓“以争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叔向、孔子所虑,果然并不为过,与子产同时,即有一专门巧释法律之专家,即邓析。《吕氏春秋》谓:“郑国多相县以书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矣。是可不可无辨也。”(《审应览·离谓》)所谓县书、致书、倚书之确切意义,虽不可甚解,但此段大意,乃谓邓析对于子产之法令,常予以形式底解释;于是仅在形式上遵守法令,而作与法令实际违反之事。《吕氏春秋》又说:“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讙哗,子产患之,于是杀邓析而戮之。”(《审应览·离谓》)(《左传》谓:“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定公九年)。与此所说不合。不过在当时人之眼光中,邓析总不是个好人。所以《左传》谓:“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定公九年)。依《左传》,邓析亦是一个研究刑法之人。他于子产所颁布刑书之外,另拟有一部刑法草案,即此所谓竹刑。)据此则邓析之所长,即对于法律条文,“咬文嚼字”为利于其所欲使胜之讼者之解释。所以他能“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他有此本领,自然“民之献长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了。

据此则邓析为一讼师甚明。《荀子·非十二子篇》云:“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荀子·不苟篇》亦曰:“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吕氏春秋》于《离谓》、《淫辞》二篇中,述当时之诡辩,举邓析并及公孙龙。《庄子·天下篇》述辩者之说,举惠施及公孙龙。可见在当时人之心目中,此三人乃一派也。

《吕氏春秋》谓:“惠子为魏惠王制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审应览·不屈》)据此则惠施亦法律家也。《战国策》引苏秦曰:“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赵策》)说者谓刑即形字,刑名即形名。此固可通。但亦或因持白马非马一类之辩者,先为讼师,故有刑名之家之称。此所谓刑名,正如后世所谓刑名之义。此点诚不敢执定。但韩非云:“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韩非子·问辩》)据此则坚白无厚之辩,其原来底实际底用处,乃为对于法律条文,“咬文嚼字”,作为种种解释,以为为此辩者自身之利益,如上述邓析之所为。《吕氏春秋》云:“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士容论·上农》)此言虽未明指邓析之徒,而邓析之徒之所为,实此类也。

《庄子》中所说,辩者之所长,在当时人之心目中,正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庄子·天地篇》云:“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又《秋水篇》引公孙龙云:“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辩者以此得名。其“然不然,可不可”之原来底实际底用处,似在关于法律讼狱之事方面,如上文所说。

上文谓坚白无厚之辩,其原来底实际底用处,乃为对于法律条文“咬文嚼字”,作为种种解释,以为为此辩者自身之利益。法律条文之可以有种种解释,其一原因即吾人言语文字之可有歧义。言语文字可有歧义,《吕氏春秋》亦曾举例明之。《吕氏春秋》云:“荆柱国庄伯,令其父视日(原作曰,依孙锵鸣校改),曰:(原作日,依孙校改)在天。视其奚如,曰:正圆。视其时,曰:(原作日,依陈昌齐校改)当今。令谒者驾,曰:无马。令涓人取冠,曰:进上。问马齿,曰:齿十二与牙三十。”(《审应览·淫辞》)此段有数答不可解,但其大意乃以说明言语文字中之歧义。令人视日,乃欲知时之早暮,而答曰日在天。问马齿乃欲知马之年龄,而答曰齿十二与牙三十。此因问中之文字有歧义,故所得之答非所问。《吕氏春秋》又谓:“齐人有事人者,所事有难而弗死也。遇故人于涂,故人曰:‘固不死乎?’曰:‘然。凡事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见人乎?’对曰:‘子以死为顾可以见人乎?’”(《审应览·离谓》)此故人说:“你还可以见人吗?”此所谓“见人”,乃社会底意义。此齐人说:“我若死了,更不能见人。”此所谓“见人”,乃生理底意义。此利用“见人”之歧义以为辩也。一句有歧义之话,若将其中之歧义分析,则一句话可有许多意义。辩者随所好而取之,则其所取者,大可非说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