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不列颠秘史(第2/26页)

“问题是……”博林有意谨慎而巧妙地顿了一下。“我想,哈里•珀西跟我女儿,他们可能已经发展得快了一点。”

“什么?你是说,我们谈的就是干草堆和温暖的夜晚吗?”

他在黑暗中观察着;他觉得博林是他所见过的最冷酷、最圆滑的人。

“从他们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他们已经在证人面前发了誓。所以说,誓言怎么能收回呢?”

红衣主教一拳砸在桌子上。“我来告诉你好了。我会把他父亲从边境召回来,如果那个浪子跟他父亲作对,他就会被彻底剥夺继承权。伯爵还有其他的儿子,他们更有出息。如果你不想让跟巴特勒家的婚姻取消,不想让你的宝贝女儿在苏塞克斯嫁不出去孤独终老并要你为她的后半辈子提供食宿,你就会再也不提什么誓言,或者证人——那些证人是谁呀?我知道一些证人,当我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会露面。所以,再也不要让我听到这一套。誓言。证人。契约。我的老天!”

博林仍然面带微笑。他是个沉着而身材修长的人;他身上每一块训练有素的肌肉都得做出努力,才能保持他脸上的笑容。

沃尔西不留情面地说,“我没有问你,在这件事情上,你是否咨询过你们霍华德家亲戚的意见。我不想觉得,你是经过了他们的同意才使出了这一招。如果我听说诺福克公爵早就知情的话,我会很遗憾的: 哦,甚至会非常遗憾。所以,不要让我听到,好吗?去让你的亲戚提些好的建议。趁着巴特勒家还没有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说她行为不检前赶紧把她嫁到爱尔兰去。倒不是说我会主动提起。但宫廷里的闲话的确很多。”

托马斯爵士的双颊上有两团愤怒的红晕。他说,“讲完了吗,红衣主教大人?”

“是的。走吧。”

随着一阵黑色丝绸的拂动,博林转过身子。他眼里是气愤的泪水吗?灯光很暗,但是他,克伦威尔,视力很敏锐。“哦,等一等,托马斯爵士……”红衣主教说。他的声音传到房间的另一头,将他的受训对象拖了回去。“听着,托马斯爵士,别忘了你的祖先。我从内心里认为,珀西家是本国最高贵的家族之一。而你们家呢,尽管走了大运,娶到一位霍华德家的女儿,但博林家族早年是经商的,对吧?有个跟你同姓的人曾经当过伦敦市长,对不对?要不,就是我把你们跟另一个更高贵的博林家弄混了?”

托马斯爵士的脸变得煞白;他面颊上的红晕已经无影无踪,他气得几乎要晕倒。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嘀咕了一句,“屠夫崽子”。而当他从职员——职员的一只结实的大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身旁经过时,又挖苦道,“屠夫的狗。”

门“砰”地一响。红衣主教说,“出来吧,狗。”他双肘搁在桌子上,坐在那儿抱头大笑。“好好学着吧,”他说,“你永远都不可能提高自己的出身——而且天知道,汤姆,你出生的场所比我的更不光彩——所以诀窍就在于,永远让他们极力维持自己的标准。他们制定了规则;如果我执行得不偏不倚,他们也无可抱怨。珀西家比博林家更高贵。他以为自己是谁?”

“激怒别人算上策吗?”

“哦,不算。但是这让我开心。我活得不容易,觉得自己要寻点儿开心。”红衣主教和蔼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禁怀疑,既然博林已经被撕成碎片并像桔子皮一样扔在地上,他自己可能会成为今晚寻开心的另一个靶子。“人们该尊敬谁呢?珀西家,斯塔福德家,霍华德家,塔尔波特家: 没错。如果需要的话,拿根长棍子将他们搅一搅。至于博林——哦,国王喜欢他,他也很能干。正因如此,我才拆开他的所有信件,而且拆了好多年了。”

“那么,大人已经听说——不,请原谅,这话不该说给您听。”

“什么话?”红衣主教说。

“只是些传闻。我不想误导大人。”

“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现在你一定得告诉我。”

“只是女人们的议论。那些做丝绣的女人。还有布商们的妻子。”他笑眯眯地等待着。“我敢肯定,您对这些没兴趣。”

红衣主教哈哈笑了,他推开座椅,他的影子与他本人一道站了起来。在火光映照下,那影子跳跃着。他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他的手就像上帝之手。

但是当上帝握拢自己的手时,他的臣民在房间的另一端,靠在墙上。

红衣主教收回手臂。他的影子摇曳着。它摇曳着,然后静止下来。他站定不动。墙壁记录着他呼吸的动作。他垂着头。在一道光环里,他似乎顿了片刻,研究着自己空空的手。他张开手指,张开那只火光映照着的大手。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它消失了,被绸缎布掩住。他重新坐下。低着头;面孔半明半暗。

他,托马斯(也叫托莫斯,或托马索,或托梅斯)•克伦威尔,把过去的自己收进他现在的身体内,慢慢挪到他刚才所站之处。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墙上移动,犹如一位不确定是否受欢迎的客人。哪一个托马斯意识到了变故即将发生?有时候,一段往事会突然浮现在你的面前。你退让,你躲闪,你跑开;否则,不等意志的干预,过去就会抓住你的手让你马上行动。假设你手里有把刀子呢?杀人就是这样发生的。

他说了句什么,红衣主教也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停住。两个句子不知所终。红衣主教坐在自己的椅子里。他在他面前迟疑片刻;也坐了下来。红衣主教说,“我真的很想听听伦敦的那些传闻。可我不打算用武力逼你说出来。”

红衣主教垂着头,蹙眉望着桌上的文件;他拖延着,捱过那艰难的一刻,重新开口时,他的语气平静而轻松,就像晚饭后在讲些趣闻轶事。“我小时候,我父亲有位朋友——其实是顾客——他的脸膛很红。”他碰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解释着,“跟这个……一样红。他叫瑞威尔,麦尔斯•瑞威尔。”他的手滑到一旁停住,手掌朝下搁在发暗的缎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以为……尽管我敢说他是个诚实的市民,喜欢喝点儿莱茵白葡萄酒……我总是以为他喝人血。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由于从我的保姆那儿听到的什么故事,也可能是从别的哪个傻孩子那儿听到的……后来,我父亲的学徒都知道了——只是因为我很蠢,又哭又闹的——他们常常大喊,‘瑞威尔来喝血了,快跑,托马斯•沃尔西……’我总是撒腿就跑,像被恶魔追赶似的。一气跑到集市的另一头。我都纳闷自己居然没有被货车撞倒。我总是狂奔,从不回头。即使到了今天,”他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枚火漆印章,翻过来,翻过去,又放下——“即使到了今天,每当看到金发、红脸膛的人……比如说,萨福克公爵……我都很想哭一场。”他顿了片刻,视线也停止不动。“所以,托马斯……一位教士难道只要是一起身,你就认为他是来喝你的血吗?”他再一次拿起印章,在手里转动着;他移开目光,开始玩起文字游戏。“主教会让你紧张吗?教区执事会让你惶恐吗?执事会让你不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