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三张纸牌的游戏(第4/11页)

格利高里进来了。“我给您送些灯过来。乔安姨妈说,去看看你爸爸。”

格利高里坐了下来。他等待着,显得很不安,然后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径直走到父亲的写字台前,犹犹豫豫地站在那儿。接着,就像有人对他说了句,“找点事儿做呀,”于是他怯怯地伸出手去,整理起文件来。

他仍然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一边抬起目光看了看儿子。自格利高里出生以来,他可能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那双手让他吃了一惊: 它们不再是稚嫩的小手,而是一位绅士之子的没有劳作过的白皙的大手。格利高里在干什么?他在把文件堆成一叠。他是根据什么原则呢?他读不懂那些文件,顺序完全不对。他不是按内容分类。是按日期整理的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得把这个句子写完,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修饰语。他又抬头瞥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格利高里的意图。这是一种简单至极的方法: 大纸在下面,小纸在上面。

“爸爸……”格利高里说,接着叹了口气,走到计算板前。他用食指轻轻地推动计数器。接着,他把它们拢成一堆,再一个一个地捡起来码整齐。

他终于抬起头。“那是一道算式。我不是把它们随意扔在那儿的。”

“哦,对不起,”格利高里礼貌地说。他在炉边坐下,呼吸时想尽量不搅动周围的空气。

即使是最温和的目光也能产生压力;在儿子的注视之下,他问,“怎么啦?”

“您觉得您写的东西能停一下吗?”

“稍等片刻,”他说,并抬起一只手示意稍候;他在信末署了名,以自己惯常的方式:“您最可靠的朋友,托马斯•克伦威尔。”如果格利高里要告诉他家里又有人病危,或是格利高里自己已经答应要娶洗衣女工为妻,或者是伦敦桥已经倒塌,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去接受;不过他必须把这封信严密地缝好。他抬起头。“说吧。”

格利高里转过脸去。他在哭吗?这不足为奇,对吧,因为他自己不是也哭过吗,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穿过房间,在炉壁旁面对着儿子坐下。他取下天鹅绒帽子,用双手理了理头发。

两人久久地没有说话。他低头望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心里还藏有划伤和烫伤的疤痕。他心里想,绅士?说得倒是好听,可是你想蒙谁呢?只有那些从未见过你的人,或者是那些你用礼节与之保持距离的人,你的委托人以及下院的同僚,格雷会堂的同行,大臣们的家仆,还有大臣们自己……他的思绪转移到了必须写的下一封信上。这时,格利高里开口了,他的声音小得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您还记得那个圣诞节吗,当时的游行队伍中有个巨人?”

“在这个教区吗?我记得。”

“他说,‘我是一个巨人,我叫马林斯派克。’有人说,他跟麦山上的五月柱一样高。麦山上的五月柱是什么?”

“他们把它拆了。在发生骚乱的那一年。他们说,那是邪灵的五朔节[4]。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

“那根五月柱现在在哪儿?”

“市政府把它收起来了。”

“我们明年会把那颗星再挂起来吗?”

“如果我们运气转好的话。”

“红衣主教现在下台了,我们会不会变穷?”

“不会。”

小小的火焰跳跃着,闪烁着,格利高里凝视着它们。“您还记得我把脸涂得漆黑、身上裹着黑牛皮的那一年吗?我在圣诞剧中扮演一个魔鬼?”

“是的。”他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我记得。”

安妮当时也想把脸涂黑,但是她妈妈说,这对小姑娘来说不合适。他但愿自己说过安妮必须轮着扮演一次教区天使——尽管因为皮肤黝黑,她不得不戴上教区的一副编织的黄色假发,那假发常常滑向一边,或者耷拉在孩子们的眼睛上。

格蕾丝扮演天使的那一年,戴上了用孔雀羽毛做成的翅膀。那是他自己的创意。其他的小姑娘们则装扮成憨乎乎的小笨鹅,翅膀一旦在马厩的某个角落绊住就会掉下来。但格蕾丝却显得光彩夺目,她的头发上缠着银色丝带;肩膀上系着一道光芒四射的、颤栗的光环,随着她的呼吸,簌簌响的空气里弥漫着芳香。丽兹说,托马斯,你的主意还真不少,对吧?她的翅膀是全城人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了。

格利高里站起身;他走过来跟父亲吻别道晚安。一时间,他的儿子斜靠在他的身上,犹如孩子一般;又仿佛往事以及炉火中的画面能令人陶醉。

儿子去睡觉之后,他把他堆好的文件铺散开来,重新清理了一番。他将签了字的一面翻出来,以便随后归档。他想起了那个邪灵的五朔节。格利高里没有问,为什么会有骚乱?骚乱是针对外国人。他自己当时才刚刚回国不久。

1530年开年之际,他没有举办主显节宴会,因为太多的人都知道了红衣主教的失宠,所以会拒绝他的邀请。不过,他把几位年轻人带到了格雷会堂,参加主显节前夜的狂欢。他几乎马上就后悔了;今年的这里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年都更为喧闹,更为粗俗。

律师学院的学生们表演了一出有关红衣主教的话剧。他们让他从约克宫里逃出来,奔往自己那艘停在泰晤士河上的船。有些人挥动着染过色的床单,模仿河流,接着另一群人跑了过来,用皮桶朝上面浇水。红衣主教刚刚手脚并用地爬上船,就传来了狩猎的叫喊声,有个傻乎乎的弄臣冲进大厅,手里还牵着两条猎水獭用的猎犬。还有些人拿着渔网和鱼竿跑来,要把红衣主教拖回岸上。

第二场表现的是红衣主教在奔往他位于伊舍的藏身地的途中,在帕特尼的泥泞中挣扎的情景。当红衣主教伤心痛哭并举起双手祈祷时,学生们一片欢呼。他心里想,当初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中,是谁把它当成喜剧说了出来呢?如果他当时知道,或者能猜到的话,就该他们倒霉了。

红衣主教仰面躺在那儿,犹如一座红色的小山;他胡乱摆动着双手;他说只要有人能扶他重新骑到他的骡子的背上,他就把温切斯特主教的职位让给他。有几个学生扛着一副披挂着驴皮的架子,扮成骡子,转来转去,用拉丁语开着玩笑,并朝着红衣主教的脸放屁。他们拿“主教的职位”插科打诨,说成是“主教的鸡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