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民国(第2/6页)

“文学改良”之“文学”,远非小说诗歌之狭义,实际上使汉文字的功能与社会发展进步的关系突变,产生了也可以说是三千年未有的飞跃。

它使汉字在识听读(包括说)写四个基本方面,能较容易地普及底层民众——文言文时期,不识字的底层民众的文化悲哀在于,连掌控他们命运的官员及文人们的话语也听不明白。若两个官员当着一个底层人的面以文言合计是否要结果后者性命,后者完全可能像听外国语一样不知所云。而一个底层人即使穿上华裳丽服,只要一开口说话,立刻会暴露了没文化的短板。至于官方公文、布告,即使有人读给底层人听,倘无人讲解,大多数底层人也只能明白个大概意思。

就说清朝那逊位诏书吧——因是向全国全世界发布的公告,考虑到最广大的中国人能明白到什么程度以及各国翻译的效果怎样,已是自行采取了最白话的表达,但“商辍于途”之“辍”、“海宇乂安”之“乂”、“郅治”、“懿欤”之类字词,没有文言基础的人,不听别人讲解估计就不太明白了。尤其“拂兆民之好恶”一句,其“拂”虽用得妥帖,尊严有在,但“兆民”二字,委实含糊,绝不抵“四亿多人民”之具体的数字概念更触及人心。在此点上,文言的叙事弊端确乎在焉;每以形容代替数字的说服力——如“罄竹难书”“血可漂杵”“杀人如麻”“汗牛充栋”之类成语可见一斑。

而白话文运动,实际上首先是在提倡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当以说最广大的民众听得懂的话为荣,而不是反过来以卖弄文字,使最广大的民众听不懂为能事,扬扬自得。即使著文,也主张以前一种态度可取。果而如此,知识分子与最广大之民众的文化距离易缩短矣;知识分子团结最广大之民众推动社会进步非一厢情愿矣;官僚阶层世代凭借“先天”般文化优势蔑视广大民众的统治“天理”,在文盲依然众多的时期,亦可被“白话”潮流的进步之道所抗衡、对冲,发生最初的文化总格局的嬗变——“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怎么说话,就怎么写”——胡适之此言,含意深也。

它使汉字漫长的文言过程对文人士子造成的一种思维积习得以克服——那积习每体现于辞藻堆砌,用典成癖,非诗非词非赋非联,虽只不过是文章,亦求对仗,合辙押韵,字词鲜见,显示才学。其表意陈情,往往寓象高蹈,矫揉造作,华而不实,不接地气。此类文章写多了,久了,连人也华而不实了——白话文恰可医此症。

白话文运动之深刻、广泛、久远的社会进步推动作用,亦其功大焉地影响了中国的近当代教育方向——当时持教育救国思想的人们,借力于白话文运动,使他们的实践在中国大地上四处开花结果。首先,以白话文编辑的课本,使从小学到高中的学子,接受起各科知识来印象明晰。特别是物理、化学、生物等课,是无法以文言编得概念昭然、易教宜学的。即使语文一科,白话文的教与学,也为孩子们呈现了一片汉文字魅力依旧的新天地。那时有幸入学的孩子,不仅可以领略白话文课本与文言课本迥然不同的新内容,接受课本所传播的新思想、新道德与情操的熏陶,还有白话诗文可欣赏,白话歌曲可共唱。课文不必再要摇头晃脑前仰后合地背了——从前某些不敬业的先生,只管督促着背,字性词义往往是懒得讲的,理由曰背得滚瓜烂熟了,年龄大了几岁,查查字典,自己就懂了。

有一例可证明此非编派——1952年,湖南大学评最高等级教授,资深教授杨树达与另外两位教授荣登其榜;杨树达甚觉羞辱,议二者之一曰:“他连《中苏条约》极浅之文字都理解不透,何以竟与予同级?”

1926年蒋介石在北伐誓师大会上宣读的誓师词,因求格式之工,每句四字,反而使豪情受拘。

誓师词曰:“国民痛苦,水深火热;土匪军阀,为虎作伥;帝国主义,以枭以张……吊民伐罪,迁厥凶酋……实行主义,牺牲个人……丹心碧血,革命精神……”

1937年,其动员抗日之演讲,则又是一番意志的体现:“我们已快要临到这人世悲惨之境地,在这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我们不能不应战,至于战争既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再没有妥协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因为做到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谓直抒胸臆,其演讲反而句句铿锵,掷地有声。少了陈词,多了真挚。

从1926年到1937年,蒋介石在汉文字的应用方面也与时俱进矣。

总而言之,白话文之教与学,使中国的公学与私学教育,一并呈现前所未有之朝气,如霞光初灿。

第二,谈教育,绕不过蔡元培。

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时,拒不执行袁世凯要求从小学到中学高中大学皆须置孔子像,纳“四书五经”内容为教材的指示,宣传应以美育阻止所谓“儒教”的推行。被免职后,便继续办私学,并著书阐述自己的教育主张。

若言蔡元培是中国近代“新式教育”的总设计师,大约歧议有也不多吧?而他任北大校长后,因北大之教育一向处于风口浪尖,其作用或可形容为北大之“伟大的纤夫”。

他关于“超轶乎政治之教育”“技能教育”“公民道德教育”“身体素质教育”“美感教育”“普及教育”等现代教育的基本思想,不但在当时深受中国教育界认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乃至今天,“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也仍是教育要求,并仍符合世界进步教育的理念。

为倡导公民道德教育,他还亲著了《中国人的修养》一书——即使当时,被公议配写那种书的中国知识分子也寥寥无几。

“世界上的大学校长,在某学科的建设卓有贡献的不乏其人,而能领导一所大学对全民族全社会的进步产生巨大影响的,迄今为止,除了蔡元培再无第二人。”

杜威当时对他的评价,可谓客观准确。

其可贵处还在于,身为国民党元老,却坚决禁止本党分子发展党员的行径活动于北大。不论教师学生,皆不网开一面。而对于学生中的涉共活动,虽心有不悦,然学生一旦因而被捕,却又积极营救。

一方面,当学生罢课分明将有大的政治举动时,他劝止无效,竟声色惧厉曰:“我要与你们决斗!”

另一方面,当学生果而入狱,却多方奔走,积极串联对当局的抗议。一俟营救成功,且自掏腰包,向学生供餐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