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民国(第4/6页)

第四,新文化运动,进一步促进了中国女性的知识化、社会化、人格及精神之独立意识。

实际情况是,在新文化运动前,早有女性先驱们为此努力了——1898年,谭嗣同之妻便与康广仁(康有为一弟)之妻合办了《女学报》,于是产生了中国近代第一份女报,由三十多位女性担纲主笔,影响逾国。此外,出现了《女子世界》《神州女报》等女性办女性撰文面向女性的报刊。到1907年,仅天津一市,女子学堂已多达一百二十余所。论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不可不提女性先驱们的首勋。因白话文的易懂便写,使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好风凭借力”,也是事实。除女性报刊的增多,面向儿童少年的报刊也出现了深受他们喜爱的新种类,如《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时代》。

第五,最为“好风凭借力”的,当然更是文学。白话小说、散文、诗与杂文、时评政论、小品文、读书随笔、文学艺术评论,争奇斗艳,你花开后我花发。报刊与文学互利双赢,确可以繁荣二字形容。自然,文字交锋鏖战与“口水仗”此起彼伏,民主与民生言论层出,文化与文明主张常见,各种主义之宣言激荡、冲突、共存,比春秋时期还要芜杂多元,像极了西方的文化启蒙世纪。白话文也使中译外、外译中变得较为得心应手,促进了中外之文学的、文化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互相了解、介绍、欣赏、借鉴——总体来说,因为中国落后的方面多,西方现代文明的方面显然,西风东渐远超过于本土文明与文化成果的输出——在后一点上,最有资本一傲的倒是保皇心至死不泯的辜鸿铭,因为他用英文翻译的古典诗词与古文化经典最早最多……

综上所述,民国时期似乎便是近代中国之一个最好的时期了?

实则不然,以上只是文化及思想景象单方面状态,或曰仅是近代以来知识分子特别是文化知识分子单方面的感觉。但一个国家,一个时期,好与不好的史论,也要看最广大的人民大众的感觉如何。

从史中难以觅见他们直接留下的记忆。

幸而有人可以替他们间接留下印象——便是民国之父孙中山。

辛亥之后,孙中山曾悲言:“夫吾党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国救种为志,欲出斯民于水火之中,而登衽席之上也,今乃转生出无数强暴之专制,其为毒之烈,较前尤甚。反令民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热,与革命初衷大相违背……”

这乃因为——袁世凯死后,民国政府班子更乏实际权力可言。清廷时的封疆大吏,曾因其逊位,一度摇身一变成为民国之地方长官。他们碍于袁氏毕竟是逊位诏书中指定的组阁人,并且自己成了大总统,虽皆心有不服,却也都不便公开竖起反旗。但袁世凯一死,群龙无首,中国再度陷于“领导班子”半虚空的局面。新军阀们其实都乐见此局面呈现——或企图据省独立,拥兵为王;或生更大野心,觊觎大总统宝座。一时间,所谓“自治”舆论,再次甚嚣尘上。而军阀麾下,经常发生哗变、分裂、叛离的情况。于是如鸡生蛋,蛋生鸡般,衍化出众多小军阀,也割据一方土地,占领一座或几座城市,过诸侯王之瘾。鲁迅诗“梦中依稀慈母泪,城头变换大王旗”两句,正是当时国家局面的逼真写照。军阀们之间互不安生,你欲吞并我,我欲消灭他。军阀战争,遂成民生大患,土匪趁隙滋生,更使黎民深受其害。军阀欲剿收土匪,以充兵源。土匪也袭击军阀部队,抢军火,掠给养,以壮大自己。是故,使黎民苦不堪言之事,兵灾第一,匪祸第二,自然灾害第三。

自然灾害不可避免。但若天灾人祸并加于民间,民间苦难重矣。从晚清到民国,民间历经惨乱,又遭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之烧杀,继而历经北伐及后来的军阀混战,已可谓千疮百孔、哀鸿遍野了。清末时期,背井离乡之民多时已达千几百万,至民国,近两千万矣。初是逃灾避难的流民,渐变为有家难归的游民。游民所到之处,居无定所,生无稳业,有堕为盗者,有沦入帮门者——于是帮会发展有声有色。

凡帮会,或易进严出,或严进严出;总之一旦进了,出来就不由自己了——凡此类帮会,性质上其实便是黑社会。

东西南北中各路游民,隐裹着形形色色的帮会组织,所到之处,不论城乡,都使民间太平日子更加稀少。士农工商,皆难避兵、匪、帮会三害叠加之苦。

前所述民国之种种曙光般的新现象,如币之一面;而另一面,如人间炼狱也。新现象在大都市,炼狱似的一面,在民间的最底层。

蒋兆和的《流民图》,是当时画家用画笔留下的在现场性的历史画像;而鲁迅的小说《肥皂》,也对人口买卖给出了证言。

至于文化,在民间的最底层中,传统的已然瓦解,现代的尚未成形。

再至于文艺,实际上接近是没有了——乡村的普通农家的孩子,不复再能像鲁迅小时候那般看到社戏了;小镇的劳动大众,也很少有幸在菜馆听段评书了;二三级城市的中产人家,家里能订份报看连载市民小说的,就算是少有的文艺欣赏与享受了。

民国的另一面,在《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茶馆》《春蚕》《包身工》《为奴隶的母亲》《月牙》《骆驼祥子》中……

难怪乎孙中山出那种悲怆之言;

难怪乎蒋介石对军阀笼络与憎恨交织;

难怪乎底层常有人叹曰:还不如大清朝年光好的时候!

中国之文化启蒙,实际上,“五四”之前已成景象。严复所译之《天演论》,未尝不可以视为第一次文化启蒙的“破冰事件”,其影响远超过其他翻译书籍或文章。由是,乘风者众,或出于开启民智,易变民习的真诚,或只不过为了成名获利。

梁启超斯时著文,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梁氏文风特点之一,便是每将观点推向极端。其所言“人道”,亦非仅指人道主义,而是包括人道主义在内的全部做人准则——那些准则,《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蒙学读本中不是一再宣扬了吗?孔子思想、《朱子家训》、经史子集里,不是也一再强调了吗?

然而梁氏看出了问题——只教诲得了学子,难以深入民间。

应该说他看得还是比较准的,但问题的另一面是——小说足以救国乎?若国还是老样子的国,民又怎么能靠新小说而如其所愿成为新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