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乘风破浪(一六九七~一七○二年)

亨利·埃弗里消失在爱尔兰夜幕中时,即将创造海盗黄金年代的男子汉,还是小男孩或年纪尚轻的少年。那些后来成为名副其实的海盗的人,我们对他们的早年生涯所知不多。

大多数十七世纪晚期的英格兰人,没有留下多少他们在这世上的记录。一个安分守己的诚实平民,他的出生、婚姻与死亡,也许会被牧师记录在地方教区教堂的登记册上。如果他们幸运地拥有自己的财产,也许还会留下列出所有物的遗嘱,以及那些东西留给谁。如果这个人曾犯过罪,或曾是受害者,相关记录会多一些,尤其是如果案子曾开庭审理的话。其实,我们对海盗的认识,大多来自证词、开庭记录,以及其他存在于大不列颠、西班牙,以及两国在新世界前殖民地的法律记录。换句话说,海盗在变成海盗前,并没有留下多少历史资料。

海上侠盗罗宾汉?

山谬·贝勒米这个后来自称为“海上罗宾汉”(Robin Hood of the seas)的人,一六八九年三月十八日生于英格兰德文郡席堤兰(Hittisleigh,Devon),很可能是史蒂芬与伊丽莎白·潘恩·贝勒米(Stephen and Elizabeth Pain Bellamy)的孩子。如果真是如此,他是家中五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最大的哥哥在他出生五年之前、尚在襁褓时期就夭折了。[1]由于他是家中唯一幸存的男孩,最后继承了家中大概值不了多少钱的房产。席堤兰是一个“极简”的地方,只有几栋小屋散在空无一物的达特穆尔荒原(Dartmoor)北侧山丘,也就是阿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的福尔摩斯小说《巴斯克维尔的猎犬》(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发生地。当地泥土是坚硬的黏质土,要犁田或排水都很困难,居民费尽心力种植小麦、大麦与马铃薯。作家笛福曾于一七二○年代报道这一区的土壤“天生贫瘠”,“对健康非常不利,特别是对绵羊来说,更是如此。那些地带的绵羊数目不多,而且非常容易得会让羊只大量死亡的肝蛭病”。[2]那里的土“什么都长不出来,只有灯芯草或牛不能食用的某种粗糙酸质牧草”。[3]

贝勒米大概和许多男孩一样,一有机会就离开农田,逃离了当时正席卷英格兰乡村、越演越烈的社会与经济灾难。资本主义正逐渐替换掉旧有的中世纪体系,转换期的痛苦则由乡间农民承受。从一五○○年代开始,英格兰的地主开始驱逐自家土地上的农民,用现金买下他们的中古世纪租赁权(tenancy rights),或是直接拒绝续约。在整个英格兰,封建地主夺取了原本由地方村民共享的田野与牧场,他们以墙壁、围篱、树篱圈住村民的土地,然后纳入大型私人农场与羊场。“圈地运动”(enclosure movement)让封建地主变成拥有大量土地的贵族,数百万原来可自给自足的农夫,则变成没有土地的贫民。[4]

英格兰的乡村生活因而变得越来越岌岌可危。失去土地的佃农再也无法饲养家畜,也就是说,他们再也无法生产自己的牛奶、奶酪、羊毛或肉类。由于必须付现金租金给地主,才能继续使用土地,以及住在自己的房屋里,大部分人被迫出租自己与孩子成为劳工。对一般佃农家庭来说,这意味着大量损失实质收入。光是一头牛一年产出的乳制品,就值一个成年男子一年的劳动工资。[5]一名游客观察后写道:“贫穷的佃农吃不起他们母鸡下的蛋,也吃不起长在他们树上的苹果与梨子……必须全部拿去卖钱。”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爵士(Sir Francis Bacon)描写佃农(tenant farmer),比“有房子住的乞丐”好不了多少。[6]到贝勒米出生那年,全国约有一半人口,即三百万名英格兰人,是以勉可糊口的维生水平,或甚至低于这样的标准过活着,他们大多数住在乡村。[7]营养不良与疾病,在这一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英格兰人身上留下印记:与中层及上层阶级相比,乡村人士的身高平均低六英寸(十五点二四厘米),[8]寿命则不到他们的一半。[9]

大量乡村人口抛弃祖先的土地,跑到英格兰城镇讨生活。年轻的山谬·贝勒米可能也是其中一员。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跑过哪些地方,我们确实知道的是,他最终抵达英格兰的某一个港口。或许是埃弗里的事迹鼓舞了他,相关故事已经从埃弗里的家乡牛顿费勒斯(Newton Ferrers)传到德文,而这个地方离席堤兰只有三十英里。在他穿越荒野前往普利茅斯、再翻山越岭走向布里斯托尔,或是他踏上前往伦敦的漫漫长路、一路朝大海前进的同时,那些充满侠客冒险与富可敌国的美梦,或许曾在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回荡。

穷鬼、窃贼、绞刑台

日后有一天将挑战国王陛下一整支海上舰队的查尔斯·范恩,我们对他的生平知道得更少。一七二五年版的《海盗通史》里有一幅他的肖像,画家大概是就自己听说或读到的东西而刻出了那幅木版画,并不是亲眼见过范恩。画里的范恩戴着及肩假发,身穿军人式长外套,手里拿着剑,果断地指着画里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他身材中等,鹰钩鼻,脸上是只留了几天而已的稀疏山羊胡。历史没有记载他的出生地与童年,我们只能猜测他的出身。人们认为他是英格兰人,尽管他的名字暗示他可能有法国祖先。变成海盗之前,他曾在牙买加罗亚尔港(Port Royal)住过一段时间,但不是当地人。[10]他可能和贝勒米差不多年纪,两个人可能在差不多的时间到达海上。最可能的猜测是,范恩是伦敦人。历史学家马库斯·瑞迪克(Marcus Rediker)推测,在他的年代有近三分之一的海盗是伦敦人,贝勒米可能也是从伦敦出发的。[11]范恩成为海盗后,也曾一度宣称自己来自伦敦。

一七○○年时,伦敦掌控英格兰的程度是史上最高的。伦敦当时有五十五万居民,超过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且是英格兰第二大城诺里奇(Norwich)的十五倍。在英格兰这个成长中的帝国里,该城市是它的贸易、商业、社交与政治中心,也是远远超过其他港口的最大港。[12]

这座城已经跃过原本的古城墙,延伸到威斯敏斯特村(village of Westminster)一带,也就是泰晤士河北方三英里、安妮女王(Queen Anne)居所与国会所在地,以及往下游直到皇家海军位于罗瑟希德(Rotherhithe)的造船厂。一六六六年伦敦大火之后,市中心被大规模重建,建筑师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的多处教堂尖顶,以及他最庞大的、半完工的圣保罗大教堂(St.Paul’s Cathedral)的圆顶,点缀着天际线。整齐的砖造建筑,立在整齐划一的石子街道上,取代了中古时期的弯曲小巷,以及不规则的木造房屋。街道上的商业兴盛,商人马车与沿街小贩手推车的轮子声,绅士车辆的马蹄声和送到市中心肉市屠宰的牛群羊群,各种声响就在这些鹅卵石子路上回荡。商店与摊贩不但成排出现在街道广场上,还跑到交通要道上,甚至堵住了伦敦桥(London Bridge)的交通,而它当时是泰晤士河唯一的桥梁。一位作家感叹,伦敦众多精致的教堂,“和商店、住家挤在一起,可能会让人觉得,这一区将因为贸易成长被掐住喉咙,以致无法呼吸”。[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