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与鬼魂相遇的地方(第6/10页)

我睁开过一次眼睛,去看邓肯·英尼斯的高瘦身形。他用不知疲倦的大步子跟在马车边,脑袋低着,就好像是在深思。然后我又闭上了眼睛,进入到飘忽的小睡里。在睡眠中,这一天的记忆与碎片化的梦境雏形混杂在了一起。我梦到一只巨大的臭鼬睡在酒馆的桌子下面,它醒过来,和人们合唱《星条旗永不落》,然后梦到一具摇摇晃晃的死尸,它抬起耷拉着的脑袋,咧嘴笑着,眼睛里空荡荡的……我醒了过来,发现詹米在温柔地摇我。

“你最好爬到后面去躺着,外乡人,”他说,“你睡觉时身子总在乱动,一会儿要摔下去的。”我困乏地同意了他的建议,笨拙地从座位靠背上翻过去,与博内换了位置,然后在车厢里睡着的小伊恩边上找了个地方。

马车厢里有一股霉味,而且味道很重。伊恩用一包粗糙宰割的鹿肉枕着脑袋,鹿肉是用未晒干的鹿皮包裹着的。洛洛的枕头要不错些,它把毛茸茸的嘴舒适地搭在伊恩的肚子上。而我则拿了一皮袋盐来做枕头。脸颊下的光滑的皮革虽有些坚硬,但是没有异味。

摇摇晃晃的马车厢怎么都说不上舒适,但能够把身子完全伸展开,就特别让人宽慰,而且我几乎没有注意到颠簸。我翻身躺着,向上朝南方天空那种朦胧的浩瀚无垠看去,空中布满了闪亮的繁星。基督之光,我心想。想到盖文·海耶斯在天堂的光亮里找到了安全回家的路,我感到宽慰,然后又深沉地睡着了。

在让人昏沉的炎热和疲倦中,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马车行进的速度改变时,我醒了过来,满身是汗水,朝意识的表面游上去。

博内和詹米在说话,语调低沉且轻松,就像两个男人找到办法度过了相识初期的尴尬。

“你说你救我,是看在盖文·海耶斯和你自己的分上。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先生?还请原谅我这么问……”说话的是博内,他的声音轻柔,在车轮的隆隆声里刚好可以听见。

詹米没有立刻回答。我几乎再次睡着,但他的答案最终来了,游离在温暖、黑暗的空气里。“我想,知道今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昨晚并没怎么睡吧?”

博内低声地笑了,却又不完全是被逗乐的笑。“太对了,”他说,“我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我也不会。”詹米用盖尔语轻声对两匹马说了些什么,然后它们放慢了速度,“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夜晚,知道自己会在第二天清晨被吊死。但是我活了下来,幸得有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好心去救我。”

“我明白了,”博内轻声说,“这么说你是个半鬼?”

“啊?半鬼是什么?”

马车侧边剐擦树叶发出声音,树木的芳香气味突然变得浓郁起来。有些轻盈的东西触碰了我的脸,那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树叶。马匹放慢速度,车轮滚在不平的路面上,马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明显有了变化。我们已经转弯走上了那条通往博内所说的小溪的小路。

“半鬼是印第安人——山区里的切罗基人——用的一个词。我从一个向导那儿听来的。它指的是那种本应死了,但仍然留在世间的人;指那种熬过致命疾病而不死的女人,以及落入敌人手中却逃脱的男人。他们说半鬼一只脚在人世间,一只脚在灵魂世界,能够与鬼魂对话,能够看到小仙人。”

“小仙人?像小精灵那样的吗?”詹米听上去有些惊讶。

“差不多。”博内挪了挪,伸展身体,座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印第安人说小仙人住在山中的石头里,会在战争或其他恶行发生时出来帮助人。”

“是那样吗?这就和苏格兰高地人当时说的有关老神仙的传说差不多。”

“确实。”博内听上去有些被逗乐了,“呃,从我听到的关于苏格兰高地人的故事来看,他们和印第安人差不多野蛮。”

“胡说,”詹米说,听起来丝毫也没有感到被冒犯,“印第安人要吃敌人的心脏,或者说我听说的是这样的。而我宁愿吃一碗不错的燕麦粥。”

博内发出声响,但又匆匆打住。

“你是苏格兰高地人?呃,我那么说指的是野蛮人,我觉得你特别文明,先生。”他安慰詹米道,声音中的笑声在颤抖。

“我特别感激你的友好看法,先生。”詹米同样礼貌地回复。

他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车轮的咯吱声中,我没有听到更多,便再次睡着了。

* * *

我们停下来时,月亮低垂地悬挂在树梢。伊恩困乏地从马车边上翻过去帮助詹米照料马匹,我被他的动作惊醒过来。我抬起脑袋,看到一段宽阔的河水沿着倾斜的黏土和泥沙河岸流动,一条亮闪闪的黑色溪流;岸边的急流从岩石上潺潺流过,闪耀着银色的光线。博内带着新世界人那种惯常的轻描淡写,可能会把它称作小溪,但是我想,对于大多数船夫来说,它算得上一条不小的河流了。

他们几人在阴影中来回移动,执行着他们的任务,只是偶尔才嘀咕一个字。他们的速度慢得反常,似乎要消失在夜晚当中。因为疲劳,所以我觉得夜晚显得有些虚幻。

“去找个睡觉的地方,外乡人。我必须给客人些吃的,帮助他上路,还要把马匹擦干净,然后拉它们去吃草。”詹米说。我从马车上下去,詹米停下来扶我。

天黑以后气温几乎没下降,但是水边的空气似乎要更加清新,我感到有了几分活力。

“没洗澡前我不能睡,我感觉很糟糕。”我说着,把汗湿的胸衣从乳房上拉开。我的头发被汗水粘在头部两侧,身上满是污垢,而且还发痒。深色的河水看上去凉爽、诱人。詹米渴望地看了看它,然后拉了拉皱巴巴的领巾。

“我理解你。不过要小心,博内说中间的河道很深,能够浮起双桅帆船,而且这是一条感潮的溪流,可能会有强劲的水流。”

“我就待在岸边。”我朝下游指了指,那里有一块能够说明河流拐弯的岬角,柳树在月光中反射出昏暗的银光。

“看到那块岬角没?那里会有个漩涡水坑。”

“是的,那就小心些。”他说,然后捏了捏我的手肘表示告别。我转身离开时,一个苍白的巨大身影赫然出现在我前面。那是博内,他马裤的一条裤腿上染着深色的已经干了的血液。

“尊敬的夫人,我能向您辞行吗?”他说,尽管腿上有伤,他还是朝我深深鞠了个躬。他站的地方离我有些近,让我觉得不太舒服,但我抑制住了想要往后退一步的冲动。

“好的,祝你好运,博内先生。”我说,然后朝他点头,把一束摆动着的头发捋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