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多佛到加莱(第2/4页)

她看到自己在这团混沌中慢慢长大成人,甚至还看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也爱上了一个男孩,就好像母亲当年爱上父亲那样……女孩的嘴角漾起一个羞赧的微笑,然而画面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女孩没有看到自己老去的样子。即便是模糊的惊鸿一瞥都没有。

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正在啜饮的吸血鬼突然起身扔下了她,嘶哑的嗓子发出可怖的号叫,枯瘦的身躯扭成一团在地上的泥泞之中打滚。

女孩头晕目眩,她紧紧捂住自己兀自流血的脖子,在明亮的月色下一路跑回了家。

“告诉我,罗莎,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埃德蒙打断了她的思绪,突然问道。

“不要惧怕那些獠牙。”罗莎立即回答。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道小小的伤疤。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道伤疤乍看之下并不明显,但触手还是能够摸到两点令人不悦的痕迹。

这样也好,可以让她一辈子牢记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外公这样表示。

“错了。”他说。

“错了?”罗莎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对你的敌人产生半点恻隐之心。”埃德蒙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语调,斩钉截铁地对女孩说,“因为它们非常邪恶,会利用你的软弱,竭尽所能伤害你,伤害我们所有人。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罗莎心中突然一动。

“我的父母……是被‘它们’杀死的吗?”她小心翼翼地发问。

对方没有回答。罗莎抬起头。她惊讶地看到外公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十分愤怒的表情。她记得有谁曾经告诉过她,母亲爱玛原本是外公最为心爱的小女儿。在上一辈四个存活下来的子女之中,只有母亲一个人通过了严苛的家族测试,成为了和外公埃德蒙一样的“持十字弓之人”。

但是母亲死得早,罗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对此罗莎也曾有过疑惑,因为家中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幅母亲的画像。并非是肖像画在当时不甚流行——比如那个嫁给乔纳森舅舅的女人,莫德,就在他们自己住的偏厅里付钱给画师,画了一幅又一幅自己的肖像孤芳自赏。这件事家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莫德舅妈年轻的时候很美,罗莎小时候还挺喜欢她。但是五年前,随着表弟西里尔的最终降生,舅妈,还有自己身边所有的家人,都在一夜之间对罗莎完全失去了兴趣。

幸好她还有外公。外公很严厉,没错,但罗莎仍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关怀。尽管那根本就不像是来自寻常祖辈的关爱,但至少是某种来自长辈的教导——在罗莎拿到那柄象征家族荣誉的十字弓之前,外公埃德蒙仍是家族族长,十字弓的持有者。正因为这样,罗莎想到,外公才会刻意疏远了与自己的亲属关系,从而以一种前辈和老师的姿态教育自己长大成人。

罗莎心中对外公充满了感激。她体贴地认为,肯定是外公怕看到亡女的面容过于伤心,这才没有在家中安置母亲爱玛的肖像——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不是吗?可怜的老人!罗莎平日很少在埃德蒙面前提起父母的名字,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忍住。

“我的父母……”她轻轻提醒陷入沉思中的外公,却被对方可怖的面容慑住,生生咽下了后面的半个句子。

“不要再和我提到他们。永远不要提到他们。记住了吗?”埃德蒙用一种罗莎从未听过的、极为恐怖的声调开口,牙齿之间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好像一支短箭射入靶心那样,在罗莎的惊愕之中结束了这场对谈。

狭窄的英吉利海峡使英法两国隔海相望。海峡最窄的地方直线距离只有三十三公里,是英国通往欧洲大陆的必经之路,由两个港口城市相连:英国的多佛和法国的加莱。英国人把这段海峡称作多佛海峡,法国人把这段海峡称作加莱海峡。

这段海峡虽窄,渡船却只能看运气。风向对的时候,两三个小时即可抵达对岸,风向不对,则要超过半天。而在港口等风向这件事,有时候则要花上一个星期,甚至是半个月之久。

而这就是罗莎目前最担心的事情。她必须尽快赶往巴黎。

巴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对于城市之间的这些新闻与八卦,来往于多佛和加莱商船上的水手们要比任何占据政府喉舌的官方报纸知道得都多。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家自给自足的小型播报站,就好像庞大的鲸鱼那样,在每一趟航程中都要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吞吞吐吐。

当然,就算在航程之外也一样。

此刻罗莎正坐在多佛港一家拥挤的酒馆里。一袭厚重的深色旅行斗篷掩盖了女孩窈窕的体型,她放下宽边檐帽上的黑色面纱,就如同一位随处可见的普通妇人那样,毫不起眼地独自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距离海岸线最近的一家酒馆,从窗子里可以直接看到港口,那些在波涛里等候起航的商船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群不安分的鸽子,在房檐下密密麻麻地排成一串。罗莎昨天才雇下的那艘法国商船“路易”也停靠在那里。

港口酒馆颇具规模,推开大门,劣质雪茄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把一大捆胡桃叶子猛地塞入了烟囱。酒馆开张也有些年月,天花板上歪歪扭扭的木头椽子已经被烟熏得发黑,上面悬挂着大块熏肉和各种香料,下面则是一整排白镴酒杯,个个擦得跟银镜似的锃亮,杯底镌刻着这家酒馆的徽记和主人的名号。

酒馆里人很多,木制手杖相继敲击着高低不平的地板,杯盘和桌子磕磕碰碰,打牌和猜拳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空气污浊,气氛喧闹,但比起外面的隆冬天气毕竟温暖得多了。中央炉膛迸出噼噼啪啪木柴断裂的脆响,炽热的火光映得头顶一片明亮,客人们的影子被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像是一大群张牙舞爪的怪兽图腾。

“你们这个时候去巴黎简直是送死。”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大声开口,在周围混乱的叫嚷声中吸引了罗莎的注意。

隔过两个桌子的位置,靠墙大喇喇地坐着一个鼻子通红的老头儿,头发稀疏的脑袋上歪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水手帽,正在教训围坐在对面的一伙年轻人。他们穿着崭新的黄色绒布工作服,一看就是从英国南部乡下应招去法国干活的工人。

小伙子们听到水手的话,面面相觑。

“就在上个星期的18号,纪念圣彼得的宝座那天,我们那里发生了一桩灭门血案。蒙特鸠男爵的一家子都没了!”

水手特别强调了“我们”二字,好像在表明自己巴黎出身的优越感。他慢慢看了一圈面前每一个年轻人惊骇的眼睛,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