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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并不比我们下午见面的那间更大,但四周没有悬挂纱帘。一盏煤油灯放在木架上,旁边还有一个瓷杯、几个木碗、几本书和一尊佛陀的小铜像。迦梨的化身为什么要把佛像放在身边,真是奇怪。

达斯盘腿蜷缩着坐在地板上,身旁是一张矮桌。他正在研读一本小书,听见我走进房间,他抬起头来。现在的光线比下午明亮一些,他遭受的折磨也更加一览无余。

“啊,卢察克先生。”

“达斯先生。”

“你能够回来,真是太好心了。”

我打量着小房间。房间对面有扇敞开的门,通往一片黑暗。不知从哪里飘来焚香的气味,刺耳的西塔琴声若隐若现。

“这就是你带来的书吗?”达斯举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笨拙地指了指。

“是的。”我屈膝把袋子放在矮桌上。一份祭礼。油灯发出轻微的刺刺声,黄绿色的火苗在诗人剥落腐烂的右脸上投下一圈圈光晕,他的头皮上有很深的裂缝,里面隐隐露出白色,与周围的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黏液堵塞了达斯撕裂的鼻孔,沉重的呼吸比油灯燃烧的刺刺声还要响亮。

“唉!”达斯叹了口气,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皱巴巴的纸袋,“曼尼书店。是的,我曾经跟他很熟,卢察克先生。战争期间我有一次连房租都交不出来,于是我就把自己收藏的一批爱情诗集卖给了曼尼。他把那些书单独保存起来,直到几年后我有钱去赎。”达斯抬起湿润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再次被他眼神中蕴含的对痛苦的了然深深折服。“你把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带来了吗?”

“是的。”我回答的声音有些发颤,于是我艰难地清了清喉咙,“不知道我对他的理解是否与你相同,或许你应该重新考虑一下。那首《理查德·科里》实在配不上诗人的身份,它没有留下任何希望。”

“有时候希望并不存在。”达斯低声说道。

“任何时候总有一线希望,达斯先生。”

“不,卢察克先生,并没有。有时候剩下的只有痛苦,以及对痛苦的顺从。也许还有对世界的蔑视和反抗,因为是它将痛苦加诸你身上。”

“反抗就是希望的一种,难道不是吗,阁下?”

达斯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他快速回头瞥了一眼后面那间黑屋子,举起手中正在读的那本书。“这是给你的,卢察克先生。”他把书放在桌上,这样我就不必从他手里去接。

那是一本薄薄的旧书,装订得很好,羊皮纸书页十分厚重。我轻轻抚摸浮雕压花的封面,然后翻开。厚重的书页丝毫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发黄变脆,书脊依然像新的一样柔软,这本小书处处流露出手工精制的匠心。

书里有的诗是用孟加拉语写的,有的是英语。我立即认出了那些英语句子。扉页上写了一长串孟加拉语的题词,但最后的几句话是用英语写的:赠给年轻的达斯,你是我的“天选八子”中最有希望的一个。诚挚的——要不是我昨天刚刚隔着玻璃看过诺贝尔奖领奖词后草草签下的那个名字,现在我肯定认不出来这里写的是什么。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939年3月。

“我不能接受它,阁下。”

达斯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双沧桑的眼睛超越了时间与悲伤,却流露出我未曾见过的一丝毅然。他就那样看着我,于是我没再推辞。

诗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意识到为了集中精力说话,他一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起身打算离开。

“不,”达斯低声说,“靠近一点儿。”

我单膝跪下。这个可怜人正在崩解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气味,我尽量靠近他试图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情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天,”他嘶声说道,“我谈到了力量。一切暴力皆是力量。她就是这样的力量。她无拘无束,时间于她毫无意义,痛苦为她带来牺牲的甜美气息。这是她的时代,她的歌永不结束。如你所见,她的时代已经再次降临。”他的喃喃低语换成了孟加拉语,然后是法语,最后又变成印地语。他像梦呓般说个不停,眼神涣散,痛苦的嘶声低语奔流不息。

“是的。”我悲伤地说。

“暴力即力量,痛苦即力量。这是她的时代。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了咆哮。我想让他放低声音,以免惊动外面的教徒,但最终我只是单膝跪地,凝神静听。油灯的火苗随着他激动的嘶叫有节奏地跳动。“那核心无法坚守,混沌已降临人间!她的歌才刚刚唱响……”

老人身体前倾,残缺的肺喷出干热的呼吸。在这一刻,那个诗人又回来了。那野性癫狂的光芒从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惫。疮疤斑驳的手抚摸着桌上的那堆书,仿佛在安抚一只猫咪。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冷静下来,几乎恢复了正常。“请记住这件事,卢察克先生。这是不可说的时代,但仍有超越不可说的举动。”

我凝视着他,但达斯没有看我,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我们总有办法实施不可说的事,”他低声说,“而她能够实施不可想的事。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追随。”

达斯不再说话。唾液浸湿了他的下巴。我知道,现在他的头脑已被彻底摧毁。寂静持续了几分钟。最后,他终于费力地再次凝聚心神,重新把视线投向我。那只裹着肮脏破布的腐烂残手抬到半空中,轻轻做了个祝福的手势。

“去,去吧。现在就去。”

我踉跄地退回走廊,浑身抖得厉害。对面的黑暗中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芒,一只粗鲁的手夺走《泰戈尔诗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把它送回我手里。我双手紧紧抓住那本小书,跟着手电筒的光圈穿过走廊与楼梯组成的迷宫。

我们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外面的车和雨滴。两声脆响几乎同时炸开,在黑暗中听起来单调而决绝。

护送我的四个男人停下脚步用孟加拉语大声交谈,然后跑回楼梯上面。有那么几秒钟,我孤零零地被丢在敞开的大门口。我茫然望向那黑暗的雨夜,内心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虚幻,我不敢做任何动作,也完全无法思考。然后,卡其壮男跑回楼梯下面抓住我的衣襟,和匆匆赶来的其他几个人一起把我拖回了楼上。

油灯依然散发着清冷的白光,手电筒的光束时短时长。我被推着往前走,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穿过嘈杂的人声,走到寂静的圈子中央。

达斯看起来像是趴在桌上,他的左手紧紧握着那把镀铬小手枪,枪管歪歪扭扭地插在他肿胀变形的嘴里。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另一只眼睛只能看见眼白,鼓鼓地向外凸出,就像那颗稀烂的头颅内部仍有巨大的压力。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巴、耳朵和鼻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聚成一摊。空气中飘荡着焚香与无烟火药混合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