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牺牲(第3/7页)

他走到一旁,从床下拖出个箱子,喜滋滋地打开来,对她道:“瞧,西域来的寒玉匣,东西放进去可保持不腐,虽不可永固,但即便暑天,也保得住一月不朽坏。这边还有个锁扣,这么一拉、一扣,就落了锁,旁人决计打不开来,须得将这铜篾片拨到此,再将这儿一压、一提,才能打开,设计得可精巧吧。莫看它名为玉匣,其实致密轻捷,小儿也拿得动呢,喏。”说到这儿,他将那箱子举起来,在空中挥舞,脸上露出稚气的笑容,似乎把玩着一件心爱的玩具,“这东西是一个行商朋友送我的,十分有趣,我还未想好放何物进去呢,你也帮我想想……”

颠钗似不曾看见,只木木地说道:“我要带你回去,答应她了。”

王生这回听清了,放下箱子,楞道:“去哪里?”

“迎香那里。”颠钗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王生不解,“颠钗,莫要说胡话,我同她早就一刀两断……”话音未落,颠钗突然扑上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拖,嘴里喃喃道:“走,带你去见她,我答应她了。”

王生始觉不对,挣扎开来,皱眉问道:“你答应她?你何时答应她什么?颠钗,莫说笑。”

“你不去?”她声音木然。

“当然不去了。”王生失笑,“她家住京城,距此千里,如何过去?况且,我同她早无干系了,去见她做甚?不要再提她了,你不说她,我都忘记还有这个人,更别说她的模样性子……对了,爹既松口同意你过门,咱们就赶紧回去住吧,这边的仆役我方才已命他们都先回去了,将院落屋子收捡收捡,等会儿再驾车来接我们过去。”

“……你不去?”颠钗似未曾将他的话听进耳中,只盯着他,嘴里反复念叨:“可是我答应了,她说好,好……”她声音极低,王生正在兴头上,也没听到,依旧不住地说着,规划日后两人的生活:房舍如何布置、院落如何修整、要采买何物、日后有了孩儿,起什么名,请哪家夫子开蒙……他越说越兴奋,在屋内走来走去,浑然不知背后的颠钗已慢慢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刀来。

“我答应她,一定带你回去的……”颠钗拿着刀,慢慢走到王生背后,照着他的颈项用力劈下去……

血红飞溅,如天边喷薄的彤云,王生便是那一轮夕阳,沉沉坠入了云海深处,他栽倒在床,砸得被褥尽赤,眼珠子快速翻动,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疑神色,死死盯着持刀的女人。

“颠钗……颠……”声音都全憋在喉咙里,脖子断开的裂口让他只能在心底乱喊,咆哮呻吟……颠钗拿着刀,步步走进,声音还是那样轻柔,王生眼前渐渐模糊,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答应迎香要带你回去,你不愿意,我……只能带你头回去。”

一片混沌笼罩了王生的意识,天旋地转,他再也听不清,看不见……恍惚间,似乎又见那个烟雨朦胧的春日,他初次踏进穆家,从后院门口远远看过去,亭中端坐一名姑娘,手边香炉里青烟袅袅……黑暗笼罩前的最后时刻,他眼中映出漫天红绡,红绫招展间,一双粉臂翻飞,颠钗身姿柔媚,翩然起舞,裙裾间芬芳馥郁,面上春色醉人,樱唇轻启,婉转唱道——

“脂粉艳、情如涛,饶是穿肠烈酒、蚀骨毒药,侬也要走这一遭儿……”

幻境袅袅消散,如燃到尽头的香饼,空余灰烬。

龙蒴坐在桌边,静静看完这一幕幕,心里有一丝波澜起伏,很快又平息了。他抬眼看对面的颠钗,她似乎已疲惫到极致,趴在桌上,双目轻阖,仿佛睡着了。命灯中,火苗只余蚕豆大小,在盏中可怜地轻颤。

“你是虚妄之物,又已无用,本想让你早些灰飞烟灭,不过……罢了,你就在此休息吧,兴许还能再看两眼阳光绿树,等一切终了,再尘归尘、土归土不迟。”说完,龙蒴转身出门,留下虚假的颠钗伴着一盏孤灯而眠。

初夏黄昏是桂川县最活络的时刻,龙蒴将最后两份香料送去主顾家后,出来信步走在城北街道上,遥遥望见柳氏酒家,柳望之站在门口,看着出城的道路发呆。龙蒴上前招呼,柳望之忙过来行了礼,皱眉道:“龙君,这天都要黑了,怎么还有捕快出城?”

“呵,兴许是哪里有案子吧。”龙蒴并不以为意。

“我看不像……只得两人,带着包袱,骑着马奔出去了,走得十分急。”

“那就不好猜测了,怎么,柳东家有所感?”龙蒴生出两分警惕。柳望之作为蛇妖,感应力远胜常人,又精于卜算,若是他上了心的事,恐怕有不测发生。

“还是上次那事。”柳望之顿了顿,皱眉道:“前两天,何捕头不是来店里喝酒,兴致十分好,说被上头选中,要去京畿附近搜捕盗匪么?我觉着……此事怕是不太好。”

“柳东家觉得哪里不好呢?”龙蒴压低声音问道。

柳望之谨慎惯了,四下一瞟,带他走到僻静处,方犹豫道:“我又卜过一卦,显示此行有血光之灾不说,祸事还不小。听何捕头口气,这趟是调集各地精锐去搜捕盗匪,但从卦上看,怎不见匪患之象?倒是这帮人自己……唔,不好,不好。”他摇摇头,不敢再说。龙蒴想了想,也难猜度其中意味,对柳望之道:“罢了,东家也莫太忧心,只要何捕头无事,对桂川县百姓来说就称不上大损失,其他的顾虑太多也无益。此前你不是已卜过,说何捕头安然无恙么?”

“嗯……”柳望之点点头,不再提这话。远远的,见马夫子又走了过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暗暗摇头。再闲话几句,龙蒴便告辞回家,柳望之也继续招呼客人去了。

迎香坐在地下,四周一片漆黑,只远处盈盈亮着一点光,孑然如豆。她盯着那光看了半晌,慢慢站起身来,摸索着朝光亮处走去。

“小心些,莫将我摔在地上。”怀里的头颅在说话。

迎香点点头,手抚过他的发顶——她早就想这么做了,柔亮光润的乌发,规规矩矩盘在头上,用丝绦束好,再扎上葛巾,端正规矩。若解开来,会是何等模样呢?摸上去又会是何等模样?是否如它那颜色光泽一般,也是丝缎样的滑润呢?她时常这么想,却从未有机会摸上一摸,他总和她对面而坐,浅浅笑着,言词温和有礼。时而,她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看得见,却触不到,就在对面的人,也像在天边一样遥远——除了那三次碰面,其他时候,他确实是在天边。

“我觉得王公子似乎有些冷淡,会不会……他不喜欢小姐你?”这丫头向来憨直爽快,就是太不知事了些,怎能这样同小姐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