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牺牲(第4/7页)

“瞎说。”她心头漏跳了一拍,强颜笑道:“若不喜欢,何必定下婚约?别胡思乱想的,给我把香拿过来……”

手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粗粝感,并一些黏黏的东西,头发似乎被什么糊住了,迎香没有低头看,只朝着那点光走过去。

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盏孤灯,点在房内,穿过窗上的木格子透出光来。迎香推门进去,这是自己熟悉的房间——昔年在京里,她就住此处。东面墙上挂着两轴画,一副是荷塘,一副是竹韵;桌上摆着一个大梅瓶,朵朵红梅开得正艳,枝条疏朗,馨香扑鼻。

她叹了一声,怀中头颅也跟着叹道:“原来你的闺房这般清雅模样。”

嗯,清雅。迎香微微一笑,她记得母亲生前常教导她,女子要贞静而坚韧,不可花枝妖娆,不可孟浪轻浮,宁可自愚守拙,也不要做那起名声在外的才女,引得狂蜂浪蝶,无端被人口头糟践。妙龄的姑娘,哪怕才不如王谢、貌难比西施,只要有两分长处,到了外头那些登徒子嘴里,也要翻作十分来,拿给他们每日嘴里念叨,甚至意淫出许多故事,简直冒渎不堪。

“……到那时候,即便你如何端凝冷漠,也架不住悠悠口舌,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抛头露面的好。这世道,一个女子想孤身立足,那是要付出千百倍艰辛、甚至血泪的”。母亲的身影浮现在房中,拉起她的手,一字一句,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这场景是她极熟悉的,母亲总爱这般教导她。

迎香又微微一笑。

“所以……娘才不许我同外头人说会制香么?”

“是啊。”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舅舅傅承芳是当世制香名家,你自幼跟他学习,比他亲传的徒儿还要得意几分,但你终究是女儿,家里又无需你制香贩售,这些本事于你女儿家无用,当个乐子也就是了,莫要太上心,更不可在外张扬,引人注目。”

母亲总是那么柔静端方,处处替她考虑妥帖。可是……迎香皱眉,脸上露出哀戚神色——母亲,你可知在你去后,爹爹忙碌在外半年有余,二娘把持家中事务,她看我十分不入眼,家中渐无我立足之地。母亲,你可知有朝一日,这“无用“的制香本领,竟成了女儿傍身保命的依托?若我不会制香,若我不认得两个字……今日的我,还不知流落去了哪里。是胡乱嫁个人,仰人鼻息讨口饭吃?还是卖身为奴,进入别家战战兢兢?抑或……遭遇歹人暗算,被卖入勾栏,甚至已化为一缕孤魂?

她心中悲鸣阵阵,渐渐落下泪来。泪水滴在那颗头颅上,顺他脸颊流到唇边,他便伸出舌头来舔舐,问道:“你母亲死后怎样了呢?”

“母亲死后……”迎香一阵恍惚,屋内摆设渐隐,换了一番局面,这是母亲的卧房。面前母亲面容憔悴,但眉梢眼角都映着喜气,朝她展颜一笑,走到床头的柜子旁,拿出一支簪子来,语重心长地道:“前些日子王家遣人来提亲,我跟你爹的意思呢,都觉着可行。王家在金陵也是上等的门第,家里又读书,门风素有口碑。那王家小子你见过的,你俩在后院里一谈就是半日,我看你对他当是有意。这簪子是我祖父往年给我的,让我给未来的夫婿,你爹固执,偏生不要,说留着给女儿。我想就拿这簪子当定礼,给王家带回去吧。”

迎香脸红了,低头不语。

母亲又叹道:“如今你也有了婚约,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做事须得更有计较些,眼见着要嫁过去,给人当家作主母了……姑娘大了……我是不中用的,只盼多撑几日,能看你出阁……”她眼圈儿泛红,喉咙里哽咽起来,憔悴病容上喜悦与哀戚并举,却让人倍加哀伤。迎香扶住她,劝慰道:“娘莫要瞎说,胡大夫的药吃着不是挺对症么?这两天冷,过几日暖和了也就好了。”话虽这般讲,但她自己的嗓音也已控制不住地哑了。

“胡大夫也救不回娘。”迎香呢喃着:“母亲死了,我自然要守孝,王家那边的婚事就暂时压了下来……”

“啊,那可不妙,你二娘容不得你,肯定想早早将你嫁出去才是。”头颅轻声道。

“是啊……她骂我年纪大了还占着家里的吃喝,若真多养我三年,还不把家都掏空了?其实……我家虽不是高官豪爵,仍有两分薄产,我又吃得了几口饭?二娘趁爹在外忙碌,跟王家连去了几封书信,催促金陵那边快来接人。王家被烦了一年多,架不住她三催四请的念叨,承诺转年来接我过门。”迎香又一阵恍惚,声音停顿下来,手臂渐渐收紧,搂住怀中的头颅。

“这中间发生了何事?”头颅问道。

迎香奇怪地看向怀中,“你不是都知道吗……”头颅不语,她想了想,又道:“是了,你那次未及我说完,就将我赶走,本就所知不多,也可能是……你已忘了,毕竟……当时你只一心念着她。”她苦涩一笑,叹息一声,在那盏亮着油灯的桌边坐下来,将怀中的头颅放在桌上,与他两两相望。那头颅已不是狰狞模样,静静闭着眼,面上神色淡然,全无伤痕,连脖子上的断口都光滑平整。他的长发倾泻下来,盖住了眉梢的棱角,让已凋零的面容如沉睡般安详平静。

迎香盯着他看了片刻,幽幽道:“那时……说好第二年王家来接我过门,次年开春,又逢娘亲祭日,我惦记着再过几个月便要远嫁金陵,此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回来拜祭母亲,便同二娘说我要出城,去母亲坟上吊祭。二娘不悦,说我懒人花样多,虽允我去拜祭,但因她屋子那时正在翻修,还打算在后院里挖口井,当用人之时,便不乐意我带仆役出门,只同意我让身边的小丫头跟着,并一个驾车的老仆。我们一行坐车到城外已是下午了,拜过母亲,正要回转,天边突降暴雨,雷声大作,马受了惊吓,怎么都不肯走,只得等着,等雷霆暂息……”

头颅睁开眼看着她,迎香叹了口气,眉头蹙紧,眼中浮出水雾来。

“还不等风雨停歇,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乱响,泥水飞溅起老高,一群贼匪匆匆而来,从我们旁边奔过去,有人朝这边看了看,那群人走过不远便停下来,当中有几个交头接耳,紧接着,他们便回转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央,当先一人上前,对老仆大声呵斥,让把钱都交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竟上前劫财。”

“……原来遇上了劫匪。”头颅低声道。

迎香点点头,眉尖皱得越发紧,继续说道:“那伙人将我们围住,老仆吓得瑟瑟发抖,连声说没钱,小丫头更是失声尖叫。他们听得车内有女子声气,顿时咋呼起来,一个个扑上来,把帘子挑开,将我们拖了下去。我一跤跌在泥地里,滚了个大花脸。小丫头压在我身上,被他们抢先抓起来看,一个个笑闹着,说长得还干净整齐,弄回去玩。小丫头吓得大哭大叫,这帮人也不理会,捆了她就甩上马去,又来弄我。我慌得不行,只在地下乱滚,弄了一身污泥,又将泥水往这些人身上泼,当中有两个怒了,一鞭子打在我身上,连抽了好几下,打得我钻心地疼。他们趁我吃痛,扑上来捆了,一起甩到马上,载了我们就要走,突然有人说,那老汉尚未收拾掉,若回去报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