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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窒息中惊醒,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因绝望的奔跑而疼痛。脸部和腹部的疼痛更是汹涌而来,他按下注射维柯丁的按钮,再次堕入噩梦。

不断有声音吵醒他。别的病房里有人在哭喊。一个女人在怒气冲冲地跟女儿吵架。“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他凝视着天花板,听着那个女人的号叫。

他敢发誓,这家医院的通风口一定有问题,所以他才会听见下面的楼层有人打跑了一个袭击者。他还能听到车经过的声音,以及越来越嘈杂的人声。

“药物带来的幻觉,”他母亲说,“你得学会习惯。”她调整着输液管流量,里面的药是她坚持要用的。

突然,她低头盯着他:“我想再给你做点测试。”

“上帝,到底是为什么?”

“你可能觉得我疯了,宝贝儿,但我发誓,你眼睛的颜色的确变深了。”

“妈,求你了,你刚才还说我是药物幻觉。”他没告诉母亲,塞莱斯特说过一样的话。

也许我终于有了忧郁独特的相貌,他自嘲地想,变得深沉了一点。

她紧盯着他,就像完全没听到他说的话。“你知道吗,鲁本,你简直太健康了。”

的确如此,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大学时代的挚友莫特・凯勒来看望过他两次。鲁本知道这有多么难得,凯勒正在准备英国文学博士学位的答辩。这正是鲁本放弃的学业,至今,他仍感到愧疚。

“你看起来比以前还好。”莫特说。他的眼眶下面挂着眼袋,衣服皱巴巴的,还有点脏。

其他朋友也打来了问候电话——以前的同学、报社的同事等。他不是很想说话。但他们的关心的确让人愉快,鲁本也懂他们的意思。住在希尔斯伯勒的表亲也打来了电话,不过鲁本告诉他们不必赶来。格蕾丝在里约热内卢工作的弟弟送来了一篮布朗尼蛋糕和饼干,多得够全病区的人分享。菲尔的姐姐住在帕萨迪纳的疗养院里,她病得太重,不适合听到鲁本出事的消息。

从个人角度来说,塞莱斯特完全不在乎鲁本和玛钦特的桃色韵事。面对调查的警官,她斗志昂扬。

“你说什么?他强奸了她,然后她走到楼下,手写了一份遗嘱附录,送给他价值500万美元的财产?然后那个女人还给律师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来安排这件事?拜托,难道这里会动脑子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面对媒体,塞莱斯特也是同样的口径。他从电视上看见她连珠炮似的回答着记者的问题,褶边白衬衫和黑色套装气势逼人,蓬松的棕发衬出她容光焕发的脸庞。

总有一天她会成为法律界的传奇,他心想。

等到鲁本能进食以后,塞莱斯特从北滩给他送来了通心粉蔬菜汤。她戴着他送的红宝石手镯,涂了一点点和宝石同色的唇膏。为了舒缓他的心情,这段时间她一直精心打扮,他很清楚。

“听着,我很抱歉。”他说。

“难道你觉得我不能理解这种事吗?浪漫的海岸,浪漫的大宅,浪漫的成熟女性。忘掉这件事吧。”

“也许你才应该当个记者。”他喃喃自语。

“啊,阳光男孩的招牌笑容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幻觉。”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脖颈,“你看,这些伤口已经痊愈了,简直就像是奇迹。”

“你真这么觉得?”他想吻她,想亲吻她光滑的脸颊。

他睡着了。他闻到了烹调食物的香味,然后是另一种芬芳,某种香水。那是他母亲常用的。这之后是医院特有的各种气味。他睁开眼。他能闻到用来清洁墙壁的化学品的味道,就好像在他的脑子里每种气息都有独特的个性与色彩。那种感觉就像是解读某种密码。

远处传来那个濒死的女人恳求女儿的字句,“关掉那些机器,求求你。”“妈,没有什么机器。”女儿回答,然后她哭了起来。

护士进来的时候,他打听了一下那对母女的事情。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他不敢告诉护士——那个女人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这个病区没有你说的那两个人,戈尔丁先生,”护士肯定地回答,“也许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呃,他们到底给我用了什么药?昨天晚上我好像听到了两个人在酒吧里打架的声音。”

几小时后,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窗边。静脉注射的针头已经从他手臂上扯落,他父亲正窝在椅子里打盹。塞莱斯特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打电话,她的语速很快。

“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鲁本很不安。他想走一走,想快步飞奔。不是像平常那样,拖着挂输液瓶的架子沿着走廊散步,而是走出医院,冲上大街,或是跑进森林,奔上陡峭的小径。行走的欲望是如此强烈,被困在病房里令他感到痛苦。这样的冲动来得非常突然。他看到了玛钦特大宅周围的树林,不,现在是我的大宅。我们从未在那里并肩漫步,她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来得及给我看,他想道。那些古老的红杉,那些树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活物之一。最古老的活物。

现在,那片森林是他的了,他成了那片森林的守护者。神秘的力量涌上他的心头。他开始走了起来,迈着轻盈的脚步穿过走廊,经过护士站,迈下楼梯。是的,他穿着薄薄的病号服,背后有系扣。感谢上帝。不过当然,他不可能在夜里跑到街上晃悠。但这样的感觉真好,他一步步迈下楼梯,走下一层又一层。

突然,他停了下来。有声音。他听见细碎的声响,音量很低,完全听不清楚,但的确存在,像水面的涟漪,又像拂过树丛的微风。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尖叫求助。他站在原地,抬手搭在耳朵上努力倾听。是的,一个男孩的尖叫。去找他!不是在医院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穿过医院门厅的时候,他被勤杂工拦了下来。他脚上什么都没穿。

“天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十分尴尬,但工作人员友善地把他送回了楼上。

“不要打电话给我妈。”他不安地恳求。塞莱斯特和菲尔在病房里等他。

“儿子,你打算不告而别?”

“爸爸,我很焦躁,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母亲正在谈论给他做的测试。

“这毫无道理,23岁的成年男性突然人类生长激素暴涨?还有他血液里的那些钙和酶。是的,我知道这不是狂犬病,当然不是,但我很想知道实验室是不是搞错了。我希望他们全部都重做一遍。”

他睁开眼,病房里没有人,一片寂静。他起床,冲了个澡,刮掉胡子,然后低头看了看腹部的伤口。伤疤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