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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的盘子已经送回厨房岛台,这一晚,大宅里不会再有人理会它们。

大家再次安静地回到餐厅坐下,杯子重新倒满水和酒,热咖啡和绿茶香气缭绕。

刚烤好的派送上了餐桌,有苹果味、樱桃味,还有蜜桃味。法式奶酪柔软洁白,糖果和水果堆满浅盘。

马尔贡回到餐桌上首。他似乎有些疑虑,但斯图尔特已经迫不及待,鲁本仍勉强保持着耐心,但明显一脸好奇,看到两位年轻人的表情,马尔贡明白,他必须继续讲下去。

“是的,”他说,“的确有这样的物种,与世隔绝、濒临灭绝的灵长目动物,与现在的我们完全不同。是的,千万年前,他们的确曾经生活在非洲海岸外的一处孤岛上。”

“他们就是这股力量的源头?”斯图尔特问道。

“是的,”马尔贡回答,“当时有个愚人——或者说智者,具体取决于你的角度——试图与他们生育后代,从而获得他们的力量——在遇到危险时变身为狼。”

“于是他生下了混血的后代。”斯图尔特说。

“不,他没有成功。”马尔贡说,“但通过多次的剧烈撕咬,他还是获得了那股力量。不过在此之前,整整两年时间,他想尽办法喝了很多那个物种的体液——尿、血液,诸如此类。他还经常邀请部落成员咬他玩。部落里的人对他十分友善,虽然他被同类放逐,被迫离开了当时全世界唯一一座真正的城市。”

马尔贡的声音逐渐低沉。

餐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马尔贡,而马尔贡凝视着眼前的水杯。在鲁本眼里,他的表情十分迷茫,斯图尔特急得发疯,但鲁本感觉到了,回忆和重述带给马尔贡的不只是疲惫或厌恶,还有更加复杂的东西。

“可是你说的是多久以前的事儿?”斯图尔特问道,“全世界唯一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意思?”他显然激动不已,复述这几个词的时候,他的笑意越来越浓。

“斯图尔特,请你……”鲁本恳求,“让马尔贡按自己的节奏讲下去。”

长久的沉默之后,劳拉终于开口。

“故事里的人就是你自己,对吗?”她试探地问。

马尔贡点点头。

“回忆很难吧?”鲁本充满敬意地问道。

马尔贡的表情变幻不定,高深莫测,时而仿佛神游天外,时而又生动鲜明。但面对这样的往事,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反应?

想到马尔贡真是一个永生者,感觉真是奇妙又震撼。虽然鲁本一直这样怀疑,但如此久远的时间依然让他深感震惊。这么说,狼人真是永生不死的吗?感觉像是体内的圣血向他揭开了新的秘密。他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却永远不会忘怀。但是早在圣血进入身体之前,第一次在藏书室见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他就曾感觉到,这些男人之间有一条超越俗世的神秘纽带。

斯图尔特紧盯着马尔贡——审视着他的脸,他的身体,他放在桌上的双手——他如饥似渴地审视着这个男人的所有细节。

你看到了什么?鲁本暗自想道。千万年来,我们的变化微乎其微,这个活了数千年的男人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街道上都不会引起注意,唯一醒目的或许只有他不同寻常的泰然自若与脸上流露的睿智光华。他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但为什么?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十足的权威,但为什么?他待人亲切,但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内心坚毅不屈。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们吧,”斯图尔特尽量温和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被放逐?你做了什么?”

“因为我拒绝崇拜神灵,”马尔贡仍凝视着前方,声音轻得像是呓语,“拒绝供奉庙宇里石头刻出来的神像,拒绝随着单调的鼓声为从不曾存在的男神与女神吟唱赞歌,歌颂他们不曾发生的婚姻。我拒绝告诉人们,如果他们不尊崇神灵,不献上贡品,不在田野里累断了腰挖掘灌溉的沟渠,神就会降罪于人,毁灭整个宇宙。无神者马尔贡拒绝说谎。”

他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一点。

“不,回忆不难,我清楚地记得一切,”他说,“但那些深层的情感与发自内心的信仰,我已有很久不曾触动。”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你处死?”斯图尔特说。

“他们不能,”马尔贡看着他,低声解释,“我是神赐给他们的王。”

这个回答让斯图尔特兴奋起来,他的激动溢于言表。

真是太简单了,鲁本暗自想道。我有那么多问题想问,或许劳拉也是,现在斯图尔特替我们问了所有问题,而且得到了答案,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刹那间,他似乎感受到了伊拉克灼热的阳光,看到了他曾去过的挖掘现场尘埃漫天的沟渠。他还看到了那些黏土板,古老而珍贵的楔形文字黏土板摆在密室的桌上。

他战栗起来,这些问题曾困扰了他那么长时间,现在答案正在一点点揭开。就像在书里读到某个绝妙的句子,却无法继续下去,因为太多可能性在他脑子里盘旋。

马尔贡取过水杯尝了尝,然后喝了下去。随后,他放下水杯,再次凝视着它,就像迷上了水里的气泡和铅玻璃上跳动的光影。

他没有碰小碟子里的水果,却喝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突然伸手去拿银咖啡壶。

鲁本替他倒满了杯子。王的斟酒侍臣。

费利克斯和蒂博一脸平静地凝视着马尔贡。劳拉在椅子里转动身体,寻找着更好的角度,然后她叠起手臂,闲适地等待。

唯一迫不及待的人是斯图尔特。

“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斯图尔特问道,“快说吧,马尔贡,告诉我!”

费利克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静。

“呵,他自然想知道答案。”马尔贡说,“还记得吗,有的人完全没有好奇心,也不想知道过去的任何事情,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也许对他们来说,拥有历史和祖先会有好处,哪怕那只不过是虚构的文字。或许我们需要这些东西。”

“我需要它,”斯图尔特低声说,“我需要知道一切。”

“我不太确定,”马尔贡温和地说,“到目前为止,你是否真正理解了我说的东西。”

难处就在这里,鲁本想道。这个男人从历史诞生的年代一直活到了今天,你该怎么理解他说的话?如何去理解?

“呃,现在我还不是狼族编年史的撰写者,”马尔贡说,“或许永远也不会是。但我会告诉你们一些事情。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被驱赶,被放逐,这就够了。我不会自称神子,也不会说修筑沟渠与庙宇的是那些虚构的神——恩利尔、恩基、马杜克与阿蒙拉【11】 的伟大前身。我总在我们人类之中寻找答案,请相信我,这样的观点没有你想的那么激进。它很平常。但一旦将它公诸于众,就完全打破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