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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停了下来。

就连原本满脸不耐烦和嘲讽的蒂博也已安静下来,他听得很入迷,好像以前从未听过马尔贡讲述这段过往。

“他们为什么会跟你决裂?”他问道,“以前你从没讲过。”

“喔,老套的故事,”马尔贡说,“两年后,我已经基本掌握了他们那种原始的语言,于是我告诉他们,我并不信仰他们的神祇。请记住,那时的我非常年轻,大约比现在的斯图尔特大三岁。我想要那股力量,它绝非出于神赐。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们。那年头,我总是乐于宣扬真相。”他低声笑了,“可以理解,他们的信仰还没有形成肥沃平原城市里那么复杂的宗教体系。没有宏大的庙宇群落,没有花样繁多的税收,也没有血淋淋的祭坛。但他们的确有自己的神灵。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们真相,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神。

“他们一直对我很友善,也喜欢跟着我学习那些巧妙的东西。如我所说,我想要他们的力量,他们觉得有趣,但并不认为我真能做到。他们说,神没有给你的东西,你不能强求。神把力量赐给了他们,而不是其他人,譬如我。

“但那一天,当他们听懂了我对神祇的全盘否定,明白了我真的认为自己能得到那种力量,他们立即宣布我犯下了最严重的罪行,并宣判了我的死期。

“这样的杀戮仪式总是安排在黄昏。可以理解,如果有敌人来袭,他们可以在白天轻而易举地变身为狼。但若是为了处决罪人,他们总是会等到黄昏。

“夜幕降临,他们点燃火把,围成一个大圈,强迫我走到圈子中央。然后他们开始跳舞,开始呼唤异变。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容易。有人不愿意参与,他们往后退却。我救过很多人的命,也曾医治他们的孩子。当时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原始的生物有多么不情愿伤害无辜的人。是的,那时候我并不确定他们是否闻到我身上有什么气味,这是个永远的谜团。

“但是我知道自己闻到了什么气味——当他们像狼一样向我扑来,我闻到了刺鼻的臭味,他们的恶意正在威胁我的生命。

“要是他们像对待其他敌人和罪人一样,直接把我撕碎,那故事也许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在时间中的旅程也会像其他凡人一样悄然中止。但他们没有。某种东西阻止了他们,可能是残存的一点儿尊敬,也可能是喜爱与迷恋,或者对自己的不信任。

“你们应该可以想象,从之前戏谑的撕咬中,从喝下的那些液体中,我获得了强大的免疫力与恢复力,让我不至于立即就被他们咬死。

“无论如何,经过暴虐的撕咬,我依然活了下来。我趴在地上,爬向森林,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那是我一生中遭受的最残酷的折磨。我很愤怒——愤怒于自己的生命竟会以这种方式终结。他们绕着我来回舞动,在我四周纵情跳跃。他们开始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诅咒着我,努力试图再次变身为狼,因为我还没有死。但是显然,他们无法直接走上前来,终结我的生命。

“然后,异变来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变身为狼。

“那些声音和憎恨的气味让我变得疯狂,于是我发起了攻击。”

马尔贡猛地睁大眼睛,紧盯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某些东西。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鲁本感觉到马尔贡带来的巨大威压,这个男人哪怕不说话,也散发着无上的威严。他的力量不光来自习惯性的手势和沉稳的声音,作为一个隐忍、克制的男人,他的权威之下奔涌着最炽热的火焰。

“他们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他耸耸肩,“在我面前,他们就像一群亮出乳牙、嗷嗷乱叫的小狗。我既拥有狼的力量与疯狂,又保留着人类的决心与受伤的尊严。他们没有这样的情感!当时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掉他们,他们一生中大约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威胁。”

鲁本笑了。垂死的人类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他时常为之惊叹。

“新的种族诞生了,远比最初的我和他们更加强大和危险。”马尔贡说,“狼人,人狼,狼族——现在的我们。”

他再次停了下来,看起来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诉之于口。

“关于这段过往,我还有很多疑问。”马尔贡坦承,“但是我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生命的发展来自变异,来自多层面各种元素的意外组合。偶然和意外是宇宙不可或缺的原动力,如果没有意外,没有偶然轻率的疏忽,就不会有演化,万物将陷入凝滞。风从垂死的花朵中带走种子,花粉黏在有翼昆虫纤细的腿上,没有眼睛的鱼游进深洞、吃掉地面上的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那些生命,这都是出于意外。所以无论是他们得到力量,还是我的故事,都是同样的错误和偶然。正因为我们的意外,你所说的狼人就此诞生,我们所称的狼族,就此诞生。”

马尔贡停下来喝了点咖啡,鲁本再次帮他斟满杯子。

斯图尔特听得很入迷,但他又开始坐不住了,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面对一位不情愿的讲述者,”费利克斯提醒说,“安静地聆听是一种美德。别忘了,他正在努力试图打捞仅存的真相。”

“我知道,”斯图尔特挣扎着说,“对不起,我真的知道。我只是……我太想……”

“你想抓住此刻看见的东西。”费利克斯说,“我明白,我们都明白。”

马尔贡似乎魂不守舍。也许他正在聆听细微的乐声,萨蒂的钢琴曲如行云流水,优美的音符起起伏伏,周而复始。

“后来你设法逃离了那座岛屿?”劳拉试探着问道。她的声音满怀敬意。

“我没有逃走。”马尔贡回答,“他们倒是可以逃走,但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得出了结论——这是神的意志,无神者马尔贡竟然是他们供奉的神祇之父。”

“他们将你奉为首领。”斯图尔特说。

“他们将他奉为神祇,”蒂博说,“太讽刺了。无神者马尔贡成了他们的神。”

费利克斯叹了口气。“你无法摆脱命运。”他说。

“是吗?”马尔贡反问道。

“你不会成为我们的王,对吧?”费利克斯推心置腹地问道,就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

“真是谢天谢地,”蒂博咕哝着说,“不过说真的,我从没听过你用这种方式讲述这段故事。”

马尔贡大笑起来,笑声并不响亮,不过相当自然。随即他又捡起了话头。

“我统治了他们很多年。”他长叹一声,“我是他们的神灵、王者、头人,随便怎么叫——我完全融入了他们的部落。入侵者再次来袭,我领导族人抵抗。我闻到了邪恶的气味,就像他们一样;我感觉自己必须摧毁那些人,就像他们一样;邪恶的气息诱发我的异变,就像他们一样;出现在部落内部的邪恶,也会引发同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