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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乌鲁克,对吗?”斯图尔特屏息问道。

“比乌鲁克古老得多。”马尔贡回答,“比埃利都、拉尔萨、杰里科——任何你知道名字的古城——更加久远。我的城市遗址从未从风沙中显现,也许永远不会。我不知道它遭遇了什么,不知道我的后裔命运如何,也不知道它为后来在周边崛起的城市留下了什么。它的商路曾经四通八达,贸易站里挤满家畜、奴隶和货物,但我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也不清楚他们的生活方式如何传承演变。我无意充当纪事者,也没有兴趣见证各个时代的大事件。你当然会理解,你一定能理解。你有没有想过数千年后的未来?有没有试过用千年后的眼光来评判现在遇到的一切?我只是和所有凡人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蹒跚前行。”现在他的声音平稳而热烈,“我从来没有想过,命运或巧合会将我放在这样的位置,让我开启绵延数千年的连续性。怎么会是我?我低估了作用于我的存在的每一股微小力量,若不是这样,事情原本不至于此。我的幸存完全是个意外,所以我不愿意谈它。语言并不可靠。当我们谈到自己的生命,无论它是短暂而悲惨,还是超乎理解的漫长,谈论的同时,我们就已强加给它逻辑上的连续性,然而这样的连续完全就是谎言。我鄙视所有谎言!”

这次他停下来以后,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就连斯图尔特也没有急着开口。

“我被赶走、被放逐,这么说已经够了。”马尔贡说,“背后的操纵者是我的兄弟。”他做了个反感的动作,“为什么不呢?真相是危险的。庸俗的人类天性里就相信谎言的必要性,相信说谎自有意义,真相和坦率有颠覆的风险,谎言撑起群居生活的骨架——”

他再次停下。

他突然向斯图尔特笑了笑。

“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真相,对吗?因为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人们总是告诉你,谎言像你呼吸的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但你无比渴求建立在真相之上的生活。”

“是的。”斯图尔特严肃地说,“就是这样,一点儿没错。”然后,他犹豫着说,“我是个同性恋。自我记事起,他们总是告诉我,我有无数理由向所有认识的人隐瞒自己的性取向。”

“我理解,”马尔贡说,“以谎言为根基的社群总有这样的建筑师。”

“所以,请告诉我真相。”

“其实无论是男神、女神还是被放逐的王子,全都无关紧要,”马尔贡说,“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故事里,或许能找到一点儿残存的真相。”

斯图尔特点点头。

“对无神者马尔贡来说,幸运的是谁也不打算让这位渎神的王流血。他被赶到了城墙外面,他们让他在沙漠里自生自灭,不过好歹给了他一袋水和一根手杖。长话短说,我当时是在非洲,我一路穿过埃及,沿着海岸游荡,最后抵达了那个奇怪的岛屿,那个爱好和平、受人轻视的部族就住在岛上。

“其实很难说他们是人类。当时的人都觉得他们是非人的生物,但他们的确是人类的分支,他们的部落十分团结。他们接纳了我,给了我食物和衣服——如果他们穿的能称为衣服的话。比起人类来,他们的长相更接近猿猴,但他们有语言,懂得爱,也懂得相互表达爱意。

“有一天,他们告诉我,岸上的敌人就要来了,听到他们对敌人的描述,我觉得我们完全不是对手,只能束手待毙。

“那个部落内部一片祥和,但岸上的人是和我一样的人类。他们是现代智人——好斗残忍,挥舞着投矛和粗糙的石斧,渴望摧毁可鄙的敌人,仅仅是为了发泄多余的体力。”

斯图尔特点点头。

“呃,正如我所说,我以为一切都完了。面对狡猾凶猛的入侵者,那些单纯如猿猴的生物毫无反击之力,我没有时间教他们如何自卫。

“可是我错了。

“‘你去藏起来,’他们告诉我,‘要是他们的船来了,我们会知道。’敌人登陆时,整个部落都围成圈子疯狂地跳舞,他们在呼唤异变。肢体膨胀,锋利的牙齿从嘴边伸出,全身长满狼毛——和你们变形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孩子们,你们都曾亲身经历。整个部落的所有人在我面前变成了狼一样的怪兽,无论男女。

“他们变成了一群咆哮嘶吼的大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扑向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把袭击者赶回海里,毫不留情地吃掉敌人,甚至用牙齿和爪子把敌船撕得粉碎。所有敌人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全都被咬得体无完肤,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们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和平、单纯得像猿猴一样。他们让我不要害怕。他们能认出敌人,是因为船还没出现,他们就从风中闻到了邪恶的气味。只有面对敌人,他们才会做出我亲眼看到的暴行。很久很久以前,神赐予他们自卫的力量,以免平静的生活被邪恶毫无来由地打破。

“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我想得到他们的力量。正如刚才所说,我喝了他们的尿液、鲜血、泪水和一切他们愿意给我的东西。我不在乎。我和他们的女人睡觉,取来男人的精液,靠智慧替他们解决难题,用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小发明和小建议换取珍贵的分泌物和血液。

“除了抵御入侵者以外,还有一种情况能诱发异变,那就是惩罚部落里的罪人,通常是杀人犯——最危险的和平破坏者和叛徒。

“他们寻找罪犯依然是靠嗅觉。部落里的所有人将罪人包围起来,疯狂舞动直至彻底变身,然后将他活生生吃掉。据我所知,他们的判断从不出错,总有罪犯为自己辩护,却从未有人推翻过指控,我见过不止一次。他们从不滥用自己的力量。对他们来说,分辨善恶似乎非常简单。他们不能让无辜的人流血,因为神赐予他们力量是为了扫除邪恶,在他们眼里,这完全是天经地义。而我想获得同样的力量,想让自己变身为狼,他们觉得非常可笑。

“不过当他们变身的时候,我总是撺掇他们轻轻咬我几下。他们觉得很好玩,但似乎不太礼貌,不过他们对我深怀敬畏,所以我总是如愿以偿。”

马尔贡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了按鼻梁,然后重新睁开眼,怅然若失地望着前方。

“他们是永生的吗?”劳拉问道,“他们不会死?”

“是的,他们的确永生不死。”马尔贡回答,“但一些小事儿就足以让他们丧命,比如说牙齿化脓或是没有正确复位导致感染的断腿,要是在我的宫殿里,随侍的医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好。是的,他们永生不死,而且他们觉得我拥有魔力,我能治好某些小病和外伤,因此我在部落中很有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