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没用的桂荣(第2/6页)

此时她已经穿好衣服。怕路上冷,她里面专门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下身穿了两条裤子。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像个臃肿的肉粽,行动缓慢。她轻轻推开门,一阵寒气袭来,赶紧又关上。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外面,这会儿天已经微微泛着光。

往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到人生的最后,她发现自己的使命就是热切准备着每个孩子的归来,然后再隆重地送她们一个个离开。

每次孩子的车一走,热热闹闹的家里空余两个老人,寂寞极了。往院子里一走,只有影子跟着自己,偶尔狗会在她腿边跑来跑去。

桂荣回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五点半,可以出发了。她把两扇门全部打开,然后把昨晚打好的包放到外面电瓶车上。风有点大,头上的围巾被吹开,她也管不了。电瓶车后面放了吃的,前面放着她的衣物。

她想好了,这次出去,一年回来一次。东西准备妥当,她把房间里的灯关掉,门也锁上。家里的狗又围着她转悠,她突生厌恶。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告别这个地方,她想跟所有的一切划清界限。

03

与其说桂荣恨这个地方,不如说桂荣恨这里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李建成。李建成,这辈子做不了大事,这是她嫁给他以后就明白的事儿。既不能吃苦赚大钱,也不能温柔待她。

每回李建成跟村里的人组队出去打工,干不到3个月准自己一个人回来。把被子往家里地上一扔,不骂个三天三夜不消停。骂工头、骂老婆、骂孩子,骂到最后没东西骂了就自己闭嘴。

后来桂荣让李建成出去收收废品,赚的钱都被他打牌输光了。他在离家30千米的地方收破烂,一个月回来一次,偶尔给家里孩子带上收来的破旧玩具,牌运好的时候他回来能给家里二三十元钱。每次他一回来,家里跟过年似的。几个孩子高兴地满院子跑,桂荣拿着他给的钱,去小店买上两斤肉,炒几个菜,一家人欢欢喜喜吃着聊着笑着。

她看孩子和丈夫都高兴,虽然没赚到什么大钱,但全家都和和气气的,也不说什么。

可李建成终究是无用之人,喝酒打牌,输了钱,等第二天醒来,发现收破烂的三轮车也被偷了。交不起房租,他只能回家来,继续骂人,骂房东、骂小偷、骂老婆、骂孩子。

后来他去镇上小学当门卫,干着干着被桂荣找到了派出所里。所里的工作是稳定,可他好赌的毛病并没有减轻。镇上几家打牌的小屋,他经常光顾。多数时候他会站在边上“相相眼”,因为碎嘴,他非要透露信息给别人。他站在谁的旁边,谁就倒霉。长此以往,三家棋牌室,都被他得罪光了。大家看到他来了,就把牌藏得严严实实的。

偶尔他帮桂荣买菜,身上落下一些零钱,就往牌桌上送,“押小宝”。他的牌品是很差的,输钱乃家常便饭。每次桂荣发现他又去赌钱了,就骂他。李建成自是不让,硬说没有。后来只要李建成身上带着钱,不管多少,桂荣总会盯着他。给他打几十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如果电话那头是嗡嗡吵闹声,她就明白李建成又跑去送钱了。

04

桂荣骑着电瓶车。这条走了几十年的通往镇上的路,她是看一次少一次了。这时候的村庄还是寂静的,路两边能听到河里的虫叫,树上的枝叶在风中摇动着,桂荣的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她感谢李建成除夕那次的赌博,是那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彻底决定离开了。

年前的除夕,她跟小女儿去镇上洗澡。家里没有热水器,只能一个月来澡堂一回。洗好以后,她跟女儿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脸蛋也红红的,澡堂里面太闷了。她们出来后,桂荣打了个电话给李建成,让他带两斤韭菜回家,晚上包饺子初一吃。打了两次,没人接,第三次拨通后,电话那头又传来轻微的吵闹声。她二话不说,开着电瓶车赶紧冲到派出所旁边的棋牌室。

车子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她立马跑起来。桂荣自从上了50岁,很少跑步。常年身体不适,泡在药罐子里的老年人的动作都是迟缓的。因为做事慢,李建成没少骂她。而她突然加快的脚步,一时间让人忘了她是个病人。小女儿跟在后面,追不上她。

等小女儿到了棋牌室,桂荣和建成扭打在一起。两人极力要冲上去捶打对方,但都被边上的人拉着。建成脸上的抓痕流着血。

“你个没良心的,又来赌钱!”

“你眼瞎了,我没赌!”

“我看见你往上面扔的,3张100元!”

“瞎说八道,你神经吧!”

“你做了还不让说啊,我苦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十几元钱一件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倒好,几分钟几百元就没了!”

“你嚼蛆!冤枉我一辈子了!”

“我冤枉你,你让大家做证,刚才我在门后看了你几分钟,你那手里塞的钱我看得清清楚楚!”

“二娘啊,你也是的,大过年的,让二爷玩几把又怎样了,真是的。”旁边年轻的男人劝着。

“你懂个屁,是你跟他过日子吗?我这辈子都毁在这个人手上了。你们这些人吃喝嫖赌,我不知道啊?你给我过来,我打死你,一起过不到明天!”

桂荣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她从来没这样气过。她想把耽误她一辈子的李建成打醒,可打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一辈子都快结束了。桂荣一次次说过自己瞎了眼嫁给他,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流着血的小老头,气汹汹地瞪着自己。曾经他也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年老与落魄使得桂荣看到了自己。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悲伤,开始流眼泪。

小女儿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抱住要挣脱的桂荣。桂荣的力气太大了,小女儿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有力气的时刻,她一方面觉得除夕本该是大家热热闹闹等待新年的时候,来看看小牌也无可厚非,但父亲要往上面扔几张百元大钞,确实有点过分。

她母亲现在发了疯似的要去打父亲,她一边用力抱紧母亲,一边催促着父亲赶紧离开这里。父亲骂骂咧咧逃开了,桂荣嘴里不停,边骂边哭。小女儿抱得越紧,桂荣骂得越狠。

“这辈子全毁在这狗×的身上了!”桂荣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她大声叫着、哭着,不管不顾。

是啊,这辈子确实太委屈了。以前年轻时,到家里来提亲的几个男人,都比李建成条件好。有个在市区当医生的,也有一个开门面做生意的,当时她年轻气盛,还是嫁给了读过几天书的李建成。桂荣没读过书,自小仰慕读书人。谁知嫁过去以后,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直拉扯着几个孩子。而当初那个医生和开门面的,已经在市区买了几套房子。一步错,步步错。她骂着他,也像是在骂当初瞎了眼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