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三姐小事(第2/3页)

说完愤而离桌,躲在家里四壁透风的废旧隔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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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正值冬天,零下十几摄氏度,我穿了件衬衫在里面冻到凌晨。母亲找到我时,我全身颤抖嘴唇发紫。

第二天我就生了一场大病,父母亲轮流骑着自行车,冰天雪地里载我去10千米外的诊所,3个月后才好起来。

由于激素使用过多,我胖了几圈,更不敢跟邻班小男生告白。三姐不知怎么看出来了,跑到男生班门口,五大三粗地喊着:“喂,喂,那谁谁,出来下。”

三姐把男生带到我面前,让我说话。

我无地自容,慌得眼泪掉下来,更讨厌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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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成绩越来越差。父亲提议让她留一级,跟我一个班,可以共用教材。她打死也不愿意。

小学毕业后,她就去了镇上中学读书。

母亲每周给她5元钱生活费,家里宽裕点的时候也能有10元。她每周五下午回家,不坐“跑人载”的三轮车,宁愿走15千米的路,为了省下一元钱路费。

她会把剩下的钱用来买肉,吃肉这种好事一年也不会遇上几次,所以每次她一回来,我跟弟弟就跟过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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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病那段时间,不但没有落下课程,成绩还突飞猛进。后来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并顺利入学,为此爸妈走在村里背挺得更直了。

我那几年读书很顺利,从县里最好的初中,考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想起小学毕业那天,校长站在校门口,被一堆人围拥着。他拿着我的成绩单,郑重地指着我说:“你以后肯定是大学生!比你三姐强。”

他说完,我还有一点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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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在镇上中学念了3年书,考上了南京一家中专。

这成绩虽不算很差,但父亲觉得不读大学去读什么中专,都是没意义的。为了不让三姐去读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把那张可能改变三姐命运的单子,偷偷塞到了厕所旁边的水泥砖里。

后来父亲坐在门口抽着烟,很久才抬头,对三姐说了句:“你下来吧!”

三姐默不作声,再也不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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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承担两个人学费的家庭,让三姐成了贫穷的牺牲品。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段时间三姐每天都在屋顶上哭。三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们班成绩没我好的,都读高中去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母亲心疼她,怕她想不开,经常跑上去看看,怕她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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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县中读书,三姐在县城宾馆当服务员。

跟许多早早“下来”的女生一样,她很早就开始做起了劳力工作。

单纯说当服务员是劳力工作有点不公平,因为三姐觉得每一种工作都是学问。比如餐桌上的餐具如何摆放是有讲究的,给客人上菜从哪个位子端上去是忌讳的,客人嫌弃菜不好吃时该怎么办也很考验能力的。

三姐默默地说:“这些都是你们在学校学不到的。”

说这话时并没有抬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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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她把我带到网吧,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碰电脑这玩意,当时学校里的电脑课都还没有开放。

三姐说:“你玩QQ吗?”

我说:“听过,但是没有。”

“我也是才有,初中同学给我申请的。”三姐说完还一脸得意。

后来三姐每次提到第一个QQ,就会讲到这个初中男同学。她每年春节回家参加同学聚会还能见到他,在我们面前提过几次,每次都笑着讲。

再后来,那个男生读完高中出去打了几年工,就结婚了。隔着手机屏幕,三姐嘲笑着新娘子又土又丑。

此后再没听到她说起那个男生,她也没再用那个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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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没做几个月,远房阿姨把三姐推荐到县城里的公交车上售票。一个月400元工资,用我爸的玩笑话讲:“她的工作,一睁眼就是要钱。”

为了省钱,她在公交车售票那一年,我们全家进出县城,都会等三姐的车。

我一个月放一次假,每每在校门口等上一两小时。她那列车一来,我就赶紧跳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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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上,偶尔会遇到几个蛮不讲理的乘客。

有嫌票价贵的,三姐说那你下去。

也有嫌司机开不稳的,三姐说那你下去。

还有嫌车太拥挤的,三姐说那大家都下去吗?

她很凶。

我躲在一边,看她在人群中吵闹,惊觉一起长大的姐姐跟我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看她常常面红耳赤,我不敢再嫉妒她。

我在学校里学知识,她在社会上赚钱。不知那些日子,公交车每次驶过我学校门口时,她心里有没有失落。

或许从那时起,我跟她的人生在分岔口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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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周末不回家,三姐就让我去她那里住。她当时借宿在城里远房阿姨家的阁楼上。

房间阴暗,气温有点低,白天光线照射不到。

我爬到楼上,只看到空空一张床。等我坐到床上,听见床吱吱作响。一米二不到的宽度,两个人还有点挤。

房间里很冷,那一晚我的脚没热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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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厌学,常常逃课,去网吧玩上半天。

三姐找到我,把我从网吧揪出来,痛骂我:“你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要像我一样住在那种地方。”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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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上卖票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妇女,上车后就跟老司机各种插科打诨聊荤段子。三姐偶尔会跟我说谁和谁有一腿,谁和谁暧昧不清,说完还一脸鄙夷。

在县城公交车上售票的经历,成了她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我们后来在陌生人面前聊起这段往事,她立马使眼色都不让提起。

没多久,她就去投奔在上海郊区开小饭馆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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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上海后,先是在一家工厂里做流水工,每天工作10小时。每到下班,她身上的汗水早已干掉,黏在身上,变成盐巴。时间久了手脚开始长泡,天天哭,最后忍无可忍,亲戚帮她找了个星级餐厅里服务员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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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她从底层服务员做起,一个人做3个人的活。半年升领班,两年升主管,再两年熬到餐厅经理。

大学寒暑假,我在她餐厅兼职。年底那个月是餐厅最忙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年会席,常常中午50桌,晚上100桌,人手又不够。三姐阑尾炎发作起来,边拖地边哭。

我说:“你别赚这个钱了,你看你身体越来越差,去找份轻松点的工作,好吗?”

三姐扔掉拖把,对着我吼:“你以为我不想找轻松点的吗?在办公室里随便坐8小时,不用我这样端茶倒水伺候这个伺候那个,一个月万把块,比我工资高多了,舒服死了!可我不能啊,我不当服务员还能做什么!我没知识没文化没学历,我出去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