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意场上一向是钱的事情最简单,人情才是最难还的(第2/11页)

“原来如此。”听了这么个比方,李钦当然恍然大悟。

“还不止呢。我听说胡财神眼下拿出大笔银钱,打算联合南浔的大户,将养蚕人家集合起来,开缫丝厂,这么一来,今后江南地方的丝生意十之七八就都姓了胡。洋人当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正软硬兼施,要么让胡家放弃这个主张,要么也要在缫丝厂入股。你说,这个节骨眼上,洋人哪里会去得罪胡财神呢。”

李钦吸了口凉气,自己在王天贵面前拍了胸脯,认为这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谁知不知不觉间竟然捏了个湿面团在手上,甩不掉也扯不开。眼下洋人不是不肯给李家这个面子,而是与胡雪岩彼此利害相牵,不能因小失大。

“难办了。”李钦向椅背上一靠,眼珠子转来转去,心中暗自打着主意。

“罗掌柜,我向您讨个主意。”李钦忽然身子前趋,压低了声音,“既然商量不行,那怎么样才能硬压洋人一头,让他们乖乖地听令呢。”

“哎哟,您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一个小小的钱庄掌柜,别说不敢去碰洋人,就是连这个念头都不曾起过。”罗掌柜哑然失笑,他与李家做着生意,很不愿这个年少气盛的李少东做出什么冒失举动,于是耐心劝道,“我劝您也不必动这个心思。洋人,他能把咸丰爷从紫禁城撵到热河去,连朝廷都拿这群黄毛绿眼睛没辙儿,咱大清还有谁能动得了洋人呢。别说咱们大清,就是他们本国的官儿要是不占理,一样拿这些洋商没办法。上次就有个英国商人因为领事馆不肯为英商力争关税,回国去告了英国领事一状,结果这个领事就被叫回去大大申饬了一顿,末了被贬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国去了。”

“还有这种事?”李钦虽然学过洋生意,可那毕竟是在天津,比不得上海光怪陆离,时时都有新闻,一时听得瞠目结舌。

“说来也巧。”罗掌柜端起杯子,“我再说个事儿为李少东下酒。”说着,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向外指了指。

黄浦江边是英国人的租界,洋楼很多,里面住的当然都是洋人,入夜之后幢幢楼里灯火通明,悠扬的音乐声丝丝入耳。然而罗掌柜手指方向的那座二层小洋楼,却是黑咕隆咚,仿佛没有人住,凝目望去才看出,其实是拉上了厚实的窗帘,从缝隙中隐约有光亮透出。

“您再看。”罗掌柜移动手指,向着那洋楼前几丈之地临近江边的地方,借着江中船火,李钦看见有个清军把总带着三四个军卒正在来回踱步,样子颇不耐烦。

李钦看得莫名其妙,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罗掌柜。

罗掌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道:“这可是十里洋场上有名的西洋景,说的是两江总督派了亲兵来抓两江总督。”

李钦看了看面前的杯子,罗掌柜觉着了,呵呵笑道:“鄙人虽然酒量不宏,不过说的可不是醉话。这守在外面的是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派来的亲兵,躲在里面的则是前任两江总督何桂清。”

原来是这重公案,李钦早有所闻,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曾国藩的亲兵眼睁睁看着钦命要犯躲在屋中却不冲进去抓人。

“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早在金陵未破之时,为了鼓舞士气,曾大人就想将丧师失地的何桂清抓来,‘咔嚓’一刀斩于阵前,以鼓舞士气,为此禀报朝廷,待钦准文书一下,就让自己的亲兵营奔赴上海前来抓人。对了,何桂清藏在租界里深居简出,要不是胡雪岩向官府通风报信,曾大人要找到他还没那么容易。”

事情居然与胡雪岩扯上关系,李钦立刻提了精神,张大眼睛问:“胡雪岩是个长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向与江南官场相处甚厚,干吗跟这尊佛过不去呢?”一任两江总督,提拔起来的官员无数,胡雪岩此举不知无形中得罪了多少官场中人,实乃商人大忌,委实不像是“财神”所为,也就难怪李钦会有此一问了。

“说起来,他二人还是老相识呢。从前的浙江巡抚王有龄与何桂清是总角之交,而胡雪岩曾在王有龄穷困潦倒之际帮过他,二人后来成了换帖兄弟,三人就这样搭上了关系。几年前,胡家每开一处买卖,两江总督的贺匾悬于门上,浙江巡抚的贺联贴于两侧,你想想看,那是何等的风光。”罗掌柜娓娓道来,眼中都是艳羡之色。

李钦不知不觉点了点头,一转念又问:“那如今怎么会……”

“嗐,乱世嘛,人情难说得很。那何桂清号称书生典兵,自比孔明、谢安,其实外强中干,是个胆小鬼。他在长毛攻来之时临阵脱逃,而且指使亲兵用洋枪打死拦轿的绅民数十人,以至于江南大营士气一蹶不振,群龙无首被李秀成一举踏破。这一来不要紧,可害苦了浙江的王有龄王巡抚,杭州被长毛军团团围困,内无粮饷,外无援兵,王有龄苦守半年,还是被长毛攻破城池,最后服毒殉国。”

当时胡雪岩的粮船就停在杭州城外的江中,眼睁睁看着城破人亡,却无力援手。如果何桂清不逃,能够指挥人马接应,便可杀出一条粮道,让胡雪岩将粮食运到城中,则人心一定,杭州就不会陷落,王有龄也不会惨死。所以胡雪岩在船上捶胸顿足,悲愤之下立誓要杀何桂清为把兄报仇。

“没想到的是,两江总督衙门的人拿着海捕文书赶到上海,一晃两年有余,却硬是动不得何桂清。”何桂清翰林出身,心思也很够用,知道曾国藩要杀自己,抢先走了一步棋。他帮助租界里的一个英国人买了一栋小楼,自己住在二楼,让这人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一楼。这个英国人本来只是洋商的下人,无端发了一笔财,代价就是帮何桂清挡灾。房子是英国人的,又建在租界里,只要这户洋人不吐口,两江总督衙门就不能冲进去抓人,否则会引起很严重的中英争端。为此,曾国藩也曾派人向英使馆交涉过,但是英国领事的态度很坚决,说在大英帝国,私产是受绝对保护的,要进去抓人不难,必须要房子的主人点头才行,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两江衙门只好派人日夜守在外面,只要何桂清从房中出来,便立行逮捕。

何桂清当然不傻,衣食住行都交给那户洋人去办,生了病也是请郎中过来把脉吃药,寸步不敢出门,看样子是打算在房中终老了。

“本来胡财神还想用重金买下这栋房子,但何桂清也早料到此招,几十年的宦囊所积不断用出去,洋人觉得养着何桂清就等于捧了一个取自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哪里肯轻易放手。后来也有人劝胡财神,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何桂清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等于是在蹲监坐大狱,要是太过辣手,非要赶尽杀绝,今后谁还敢跟胡家做生意呢。胡财神当然不以为然,坚持要抓何桂清,可是他手下的一班人都觉得那人言之有理,暗中掣肘拦阻,就把此事慢慢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