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谋国,才是真正的大生意(第2/15页)

古平原见他无话,拱手一揖,举步便走。走了十来步,身后侯二爷忽然喊了一声:“古兄!”

古平原诧异回头,就见侯二爷脸上阵青阵白,但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话。

“后天是徽商会馆每月议事之时,还请古兄早着些到,很多事情还要请你拿主意。”

李钦心里像揣了一把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焦了,却愤恨得无处发泄。他回到徽州府城的客栈,刚一进院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亮着油灯,映出一个人影正坐在窗边。

李钦一推房门,便诧异地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短脸狭目一字眉,穿着靛青棉布袍,腰间系一条土黄色带子,一条辫子梳得一丝不乱,显得十分精干。

他见李钦进屋,离座微微躬身:“给少爷见礼。”

来的人李钦太熟悉了,是父亲李万堂的贴身长随李安,这个李安是李万堂最为信任的家仆,论起可供机密的程度还在张广发之上。虽然是以仆人身份出入李万堂的书房,但做的事情却与师爷相仿。李钦从小上私塾,李万堂无暇顾及,都是派李安监堂,有个错处,拿过李万堂给的戒尺打手板,李安从不留情,所以李钦对张广发可以使性子摆少爷谱儿,却见了李安就心里一噤。

“是我父亲派你来的?”李钦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李万堂得到了信儿,知道自己出师不利败在古平原手上?就是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啊,何况李安要从扬州赶到徽州,也需几日的行程。

“少爷您说笑了,当然是老爷派我来的,不然我哪有那么大胆子私自从扬州来见你。”李安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他又趋了趋身子,“老爷听说有洋商在杭州大肆抬价收茶,担心事情有变。恐您孤掌难鸣对付不了这帮徽商,派我来看看可有效劳之处。”

李钦深深叹了口气,回到椅上,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抽了出来,软瘫得不想说一句话:“可惜你来晚了。”

听完李钦说的前后经过,李安一时也怔住了,原想着与徽商胶着难解,李万堂担心这个儿子知进不知退,派他来就是想做个让步,好及早从茶叶生意中抽身,没想到已经弄成了个一败涂地的局面,这可怎么回话。

“你也不用替我藏着掖着,该怎么回就怎么回。”李钦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气忿忿地道。

“少爷,不是我不分上下尊卑说您。”李安一边思虑一边道,“徽州的事儿其实是十拿九稳,老爷派您来,不过是让您立这么一个大功,在京商里树起威望,这样再派您去管盐场,谁也说不出什么。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可是眼下……”

“眼下十拿九稳的事儿被我办砸了,我是个饭桶窝囊废!你不就是想说这个。”李钦那脆弱的自尊心被李安两句话刺出血来,闷声吼着。

李安并不理会,自顾自往下说着:“如今老爷在扬州与官府交接盐场,那王天贵寸步不离地看着,别看是联号做生意,其实他与咱们京商是面和心不合。再说句明白话,彼此都揣着刀,只是手腕拴在一起漂在河中,暂且不能做两败俱伤的事儿罢了。还有扬州盐商,先前祖传的盐场归了官府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现如今盐场发回私办,却落在京商手里,他们恨不得咬李家一块肉下来。”

“他们已经出手了,而且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如今李家已经孤注一掷,全部的银子都投到了盐场上,一个应对不慎,可就再也翻不过身来了。”李安的话如一阵从门缝里吹过来的冷风,听得李钦毛骨悚然。

“釜底抽薪?”

“对。两淮七十二家盐场虽尽归我们经营,可这不是说办就能办下来的事儿,京商虽可派人管理,但是盐丁呢,没人采盐晒盐,盐场就和荒地无异。”

“那、那原先的盐丁呢?”

“官府管了二十多年,那些官吏本就无心经营,盐丁也因此少了许多,这一次扬州盐商存心不良,在京商还没有接手之前,就已经煽动盐丁逃跑,结果十停中去了八九停,七十二家中能如常开工的盐场还不到十家。”

“没有伙计就花钱雇嘛。”李钦不以为然道。

李安望了望这个大少爷,摇摇头:“您不知道,盐丁历来就不是雇来的。而是官府对于罪余之人及其家属编为盐户,专事采盐。一旦编为盐丁,身不出产盐之区,手不离煮盐之业,终一身,终后人,如牛如马。”

“我最近跟着老爷,也看了些论盐法的书。前任两江总督陶澍于盐法最精,他有一段话我记得清楚,背给少爷听听。”

说着李安仰面背诵道:“盐丁者,无月无日不在火中。最可怜者,三伏之时,前一片大灶接连而去,后一片大灶亦复如是。居其中熬盐,直如入丹灶内,炼丹换骨矣。其身为火气所逼,始或白,继而红,继而黑。皮色成铁,肉如干脯。其地罕树木,为火逼极,跳出至烈日中暂乘凉。我辈望之如焚、畏之如火者,乃彼所谓极清凉世界也……一日所得,仅十余枚铜钱而已。一家妻子衣食均需此,故所食不过芜菁、薯芋、菜根。我辈常餐之白米,彼则终岁终身、终子终孙,未尝过也……其鸠形鹄面,真同禽兽一类,故极世间贫苦之难状者,无过于盐丁也。”

李钦自幼生在富贵窝,哪里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贫难度日之人,陶澍这段话描绘得如在眼前,他听得不禁呆住了。

“话说回来,要不是雇佣盐丁几无成本,贩盐又怎么会成了天下第一大利薮。眼下两淮七十二家盐场共缺盐丁七八万人,老爷一辈子没发过愁,这一次真是着急了,他动用关系,想从直隶各官厅调罪犯来,可是一时哪里凑的这么多人,再说天津长芦盐场也还指着这些罪犯充当盐丁。”

李钦吓了一跳:“要这么多人?”

“当然。”李安向窗外望了望,低声道,“一同接收的还有过去扬州盐商的账本。我帮着老爷算过这笔账,真是惊人。这盐场要是干好了,每个盐丁每天能帮李家赚一两多银子。”

“一人一天一两,那十万人一天就是十万两,一个月下来岂不是三百万两的纯利白银。”李钦咋舌不已。

“所以啊,都说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能一夜建白塔,咱们京商也瞠乎其后,敢情是这银子来得比流水都容易。相比起来,什么茶叶,票号都不值一提了。只是苦于现在没有盐丁,说什么也没用。偏偏祸不单行,东印度公司的那纸合同也落了空,还要赔上八十万两银子,这真是雪上加霜。”李安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忧色。

李钦却没注意他在说什么,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神情苦思,久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