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的名字叫保田(第2/4页)

他们窃笑了一阵,有人讨好似的跟她说,我们该走了。她撒了纸钱,却没能漫天飞舞。她又抬高了胳膊,成串的纸钱水洒了似的碎满地。他们得了钱往回走,我跟上来。

我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们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们认识一个叫保田的人吗,我在找他。

他们说,我们的名字不叫保田。

我说,你们见过他吗?

他们说,我们没一个人叫保田。

我说,你们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名叫保田的人吗?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他们说,我的名字不叫保田。他们说,我不认识一个名叫保田的人。他们说,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名叫保田的人。他们说,也许渡口知道一个名叫保田的人。他们说,也许渡口知道一个名叫保田的人。

渡口是谁?我问。

渡口不是谁,如果你再走这么久,遇到一条河,沿着这条河走,遇见桥别拐弯,继续走你就会找到。

这条船划破水面,在下一个湍急的弯口转到下游。河水的咆哮声更大了,扑通扑通的水声拍打船身。持续的吱嘎声始终没能中断。大雨一直在下,狂风将雨水灌进船舱,我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他摇着橹控制方向,努力避免触礁或者翻船。我整个身体都散了架。等水面平静,也能照见水影,雨却没有停。远处的景致宛若被浓雾笼罩。我的视线透不过铅灰色的空气,只能望见被雨淋湿的雨。现在我们的行进缓慢了,河岸的景致也没有那么快地替换。

你来的地方下雨了吗?他问。

我来的地方烈日当头,比现在的雨要大。

你来是求雨的吗?

是的,我的虔诚过了头,被水撑破了肚皮。

再虔诚的人也抵不住轻易的诳话。

保田是你什么人?

他不是我什么人,就跟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一样。

他们呱嗒呱嗒地向前走,像是一匹马。我们的目的地远未到达,我们仍在缓缓前行。他们吹散蒲公英的种子,踩碎'藜的硬刺。现在道路两边又是广袤的黄麦,绵延无垠。他们不再喧闹,加上四周的荒野也早没了声响。我听到了寂静。但没持续多久,他们又惊醒了一般,与之前相异的是他们都在努力克制着兴奋。过了下一个坡度,他们都四散跑进麦田里,等他们回到道路上,我看到星星火光,很快蔓延燎原。燃烧度化的飞烟滚滚攀升。

我拦住他们问:你们不饿吗?

你饿过吗?

我当然饿过,你们呢?

我们也饿过。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烧了它?

你不是要找渡口吗?你应该明白,他们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来到了河边,没找到渡口,河水的激流片片生花。一道风吹来这艘船。摇橹的声响失去了应有的拘束。

是的,你能告诉我渡口在哪儿吗?我问。

我没听过他,我不能告诉你。他说。

是有人告诉我的,让我来找渡口。

你来的时候是你一个人吗?

不是,不是我一个人,好多人呐,但他们走得太快,我跟不上。我本想跟上他们的,走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只剩了我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好多人。

你来的地方下雨了吗?

我来的地方烈日当头,比现在的雨还要大。

你来这里干吗?

找保田。

保田是你什么人?

他不是我什么人,就像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一样。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保田的人,我在找他。

他以前也许路过这里,也许没有,我记不得了。你可以沿着这条路往前找。但前面有个村子,你要绕道走。

我为什么要绕道走?

因为前面有个村子。

这村子不能穿过去吗?

能,如果你想穿过去的话。

嗳,我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渡口。他说。

你的名字叫渡口?我问。

不,他说,渡口不是人的名字。

难道渡口是这码头的名字吗?我问。

不,他说,渡口是这条河的名字。你看这水,已经流逝的地方叫渡口,将要流到的地方叫渡口,我们现在这里也叫渡口。这条河所有的地方都叫渡口。

我若离开河岸,雨水必将减弱。道路的泥泞也会越来越浅。天空尚未明亮,阳光已经来到。云开雾解,天色仍在铅灰。走出岔路口跟着树林走,枝繁叶茂间透过的呜呜风声刮过我的脸。远处乌蒙蒙的空气在林间回荡,午间的水珠坠落进泥土中。踩着沙沙的茅草我嗅到马粪的味道。我走一步,再要走一步,每一步都将没多大回响,后一步的寂静很快替代了前一步的寂静。倘若走完这一程我还将继续冒险的旅程。

如若撇开岔路口,我会远离树林踏进荒凉的小道,轧实的土路嵌满了砾石。道路拐弯以后的尽头是陷进的深坑,跃过去以后才将是这个村庄。这个蛮荒的村子缺失了鸦雀啼鸣和枝叶穹天。此时或今后我将敲开一扇门。来到这里,我没有永久的住所,也不是为了取暖;一切短暂的奔跑,更不能使我休息。一个黑黢黢的茅草房,外面的白光漫射进来,我能瞧得见大概的物什,她的床铺铺满了稻草,翻身的密匝声贯彻边际。女人的皱皮垂在稻草里,同样黢黑的肤色隐藏她的身。

我要死了,我能感觉得到,我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我还没准备好但我准备得够久了。她说。

你是怎么感到的?

我没感到,我只是知道。你带着风来,你开了我的门,风又把门关上。

你没事吗?

好了,现在该你了。

我?我说,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可以说你想要帮我挑一个好地方,再找一副好棺材,然后刨坑埋在这个冒着青烟的坟地里。请让我看清你的手。

我抬了抬手。门外的风声更大了,门也开始咣啷,犹若狼嚎。

我需要这样一双手来埋我。

我推了她,灰尘围绕我身,始终不停地漂浮。你是不是将要死了,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没死,我还活着,你看,她伸出手,我的手跟你的一样白净。

我的手不白净,我说。

我的也不白净,她接着说,没人比我活得更久了。

有比你死得早的。

我比我死得早。

我的腿哆嗦了一下,我问她,你见过一个名叫保田的人吗?

保田早死了。她说。

风声还在,和屋内的黑影混在一块。

走出屋门,坟群齐齐地码放在整个村子里,虽然长满了荒草,但仍能瞧见坟茔得到了缕缕阳光的照射;树木压在天头。

风声挪跑了中午,村子仍然散着阵阵腐臭的气息。时间跟随风远离了村子,我跟随时间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又攀爬一个又一个山头,我感到了精疲力竭,前方却似乎没有尽头。天色灰暗,乌云飘天。太阳早被埋在乌云里,氤氲流转。再翻过一座山头,灰蒙蒙的天空带来了季节的寒冷,草叶准备枯黄,滑到山底是广阔的平原,骤然飘落出大雪,没走多久积雪覆盖了茫茫原野,我浑身燥热,甚至汗湿了衣衫,双手和脸却被冻得通红、僵硬。我努力舒展身子,迈动腿脚,被风割疼了脸颊。滑倒了这么多次脸颊才受伤,俯冲而来的飞鸟将伤口啄得更疼。疼醒之后我嘴唇干裂,喉咙肿痛。高烧使我意识模糊,倒伏在雪地里。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雪花漫天飞舞。不久将我埋葬。劲风灌进脊背,我挣扎着四肢继续走,没了之前的方向,我的呼吸声掩盖了耳朵。走得累了,我的双脚早已失去知觉。走过一条河,冰面上盖了雪,走过去后才听到冰面开裂的声响。我开始悲伤,我害怕自己死在这个没有温暖的地方,这方天地都被脱了色,枯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