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的名字叫保田(第3/4页)

醒来时我看到他。他坐在车辕前驱赶驴子。驴车里躺着我。我睁眼瞧见蓝色的天空,听到群鸟的鸣叫。我坐起来,乌云布满天空,荒草衔天。

雪呢?

融掉了。

怎么融化这么快?

因为有太阳。

我没看到太阳。

是的,你没看到,太阳出现时你睡着了。

你是谁?

我是救了你的人。

我怎么了?

你没事,只是躺着了,你忘了?

我没忘,只是没记得。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

我为什么会上了你的车?

这不是我的车,这是驴的车。即使没有这车你也会被驮在驴背上。

你知道,我是被你们颠醒的。

我们?你说错了,我没颠你。有时候我们总是自己颠自己。

我还是不醒来的好。我说。

你来这里干吗?他问。

是你拉我到这里的。说完我眼望向四周,小道开始狭窄,树木也逐渐增多。由于视野的开阔驴车几乎没在前行。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保田,你见过一个名叫保田的人吗?但我现在就好像从来没找保田一样。

你为什么会倒在路中间?你病了吗?

不是,我说,我遭到了埋伏。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会告诉你,趁我现在还记得住。你知道,我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最后在这个下雪的午后才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熙熙攘攘,热气翻腾。我敲响了每一家的门,每开一扇门,我问:保田在这里吗?

不,这里没有这个人。他们说。

不,他不在这里。他们说。

即使敲不开这扇门,我也会闯进去,里面有很多人,他们在喝酒,或者在喝茶,杯子里冒着水汽。

打扰一下,保田在这里吗?我问。

他们同时扭头看我,再转头去喝茶。我走上前,抢了一杯喝下去,暖了肚子。是酒。他们关了门,并插上门闩。我被关在门外。我继续往前走。街道对面站了不少人,他们在等待。整齐排了队。一群人从我身旁走过去,我想问他们,可他们走得太快,我尚没来得及问,他们已经走在我前面。一个人回头说:

你来这里干吗?

什么?我说。

你到底来这里干吗?他说。

那群人的另一个人说,你最好回答他。

你说什么?我说。

你想要什么?他说。

我在找一个人,他不在,我找了很多地方。我说。

你最好说清楚点。他说。

你说什么?另一个人说。

我在找一个人,我说,他不在。

你找谁?他说。

我在找一个人。我说。

我知道,我是说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他说。

叫保田。我说。

你找保田做什么?他说。

没什么,就是要找他,你没找过人吗?我说。

你找谁?他问。

找保田,先生,我跟你说过了。

是的,你说过了。他说,你找李保田做什么?

李保田?我说,我没说他姓李。

难道他不叫李保田?

你错了,他不叫李保田不叫王保田不叫孙保田,他什么保田也不叫,他的名字叫保田,我说,你见过一个叫保田的人吗?

见过,他说。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问。

他在很多地方,我见到他的时候匆匆忙忙,他一身的疲惫,我并没问他去哪儿,但我可以肯定他不在我们的村子里。他离这里远得很。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前面,或者后面,我记不得了,他说,保田是你什么人?

保田是我什么人?我说。

是我在问你。他说。

保田是我儿子。我说。儿子,你的名字叫保田。

你来这里到底干吗?他说。

他说完抡我一拳,他的气力真大,我后退不少的步子撞到墙上;他们群里的另一个人趁我弓腰踹垮我的背。我支撑不住,趴在地上,他们围过来,每人踹我一脚或者几脚。我身体的疼痛是从这里开始的。离开时他们每人从我背上踩过去,他们每个人踩上来时我都哎哟一声,他们的速度很快,我的哎哟声也紧紧跟随。而且真的很疼。

街道对面的人们整齐地站在墙边,他们被阴影覆盖,他们变黑了,街道仍然是亮的。他们看着我,没有离开。这时候我听到了墙的影子移动的声音。两个玩耍的孩子跑过去。我不知道身上的血流出来,被他们踩过去,一步比一步浅。血还在地上流,洇红了雪。我望到路面上的那条血迹流得更远更长。在我离开这个村子前,雪埋了村子,我也被埋在里面。

我没看见村子。他说完,抽了驴子一鞭,驴车抖动了一下,速度依然如故。

我说了,雪埋了村子。我说。

可我没看见雪。

如你所说,我说,雪已经化了。

雪化了,可村子没化。他说。

是的,我说,村子没化。

但我没看到村子。他说。

你看见我了吗?我说。

我看到了,不然我不会把你抬上驴的车。他说。

你说得对,我说,但我上车的地方并不是村子。

他静静地坐着,不再同我争论,一动不动地面向前方,肩膀略微前倾,脊背也稍稍弯着,我看到他脸的侧面,他面目祥和。前方的道路开始宽阔,也更平坦,但驴车也发出更大的吱嘎吱嘎的声响,行驶缓慢,同时这个下午也吱嘎吱嘎地缓慢行走。

嗳,他又抽了驴一鞭子,驴车颠簸得更厉害了,他说,我的名字叫保田。

道路颠簸,群鸦毕至,黑暗开始笼罩天地。

前面的道路拐了弯,两边又开始平坦。斜阳照红阡陌,天色渐暗。我们走在开阔的平原里,乌色的云天倒挂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圆月高高顶天,片片月光将我照亮;月光漫过大地,地面被月光浸泡。我疲倦得想睡觉。

前面你必须下车了。他说。

前面是哪里?

前面已经是天黑了。

我不想下车,我困了。

即使前面不下车,前面的前面你还是要下车。

那就到第二个前面下车吧。

前面和第二个前面是一样的。他说。

两旁的的树木稀稀疏疏,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车子停下来,然后开始走,又停下来。我压在车边上,我的影子从整齐的车影里突出一块,我们的影子在路面上齐刷刷地移动,我瞧着自己的影子,它还在前进,等道旁的树林密起来,我骗过了我的影子,我将它留在了那里,而我继续往前走。前面的路像时间一样无限延伸,我们每走一步,就是在走掉自己的过去。我们绕个大远躲开前面的河流,最后还是过桥沿着对岸走,河水淙淙流过,波光粼粼的河面碎了所有光。驴的蹄子的得得声腾起薄薄的尘埃,车轮的辐条吱吱颠着车板,一层又一层的枝枝叶叶拨动我们的脸。道路的长度一点点地在缩小。前面的道路拐了弯,两边又开始平坦。斜阳照红阡陌,天色渐暗。我们走在开阔的平原里,乌色的云天倒挂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